詩意成都——川行散記之二

作者: 王杜明

導讀詩意成都——川行散記之二成都在中國的大城市中,是最詩意的棲居地。成都水好花多,花好人美,一年四季“草樹雲山如錦繡”,處處詩情畫意。早春的成都有黃鸝白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晚春的成都有暖風邛酒,“春晚,風曖,錦城花滿。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盛夏,“君來桂湖上,湖水生清風。”秋來“芙蓉滿院庭”,卻也會 ...

詩意成都——川行散記之二成都在中國的大城市中,是最詩意的棲居地。成都水好花多,花好人美,一年四季“草樹雲山如錦繡”,處處詩情畫意。早春的成都有黃鸝白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晚春的成都有暖風邛酒,“春晚,風曖,錦城花滿。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盛夏,“君來桂湖上,湖水生清風。”秋來“芙蓉滿院庭”,卻也會有“茱萸秋節佳期阻,金菊寒花滿院香。”秋盡冬來,成都不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的美景,當然也會有“自到成都燒酒熟,不思身更入長安”的圍爐話舊。“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成都這地方就能出詩人養詩人。清代詩人李調元曰:“自古詩人例到蜀。”從西漢的司馬相如、揚雄開始,到唐朝的李白、杜甫、王維、高適、岑參、孟浩然、白居易、元稹、賈島、李商隱、王勃、盧照鄰、高適、岑參、白居易、劉禹錫、雍陶、韋莊,宋代的黃庭堅、陸游、範成大、蘇軾,直到現代的郭沫若、何其芳、流沙河、何小竹等等,多少詩人來到成都,留下無數美妙動人的詩篇。 今天游人到成都,兩個詩人的紀念地,是不能不去的,一個是薛濤的望江樓公園,另一處是杜甫的草堂。初到成都的午後,在大慈寺喝過下午茶,我們來到錦江南岸的望江樓公園,這個公園以望江樓古建築群、唐代著名女詩人薛濤紀念館等文物遺跡及各類珍奇異竹而聞名中外。從公共開放區的枇杷門花20元門票,就可進到文物管理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滿塘殘荷的流杯池,沿著池邊泉香榭下竹樹掩映的小徑前行,幾步路就到了五雲仙館,這裡展示四川省著名書法家書寫的薛濤詩句。恕我平生少讀書,薛濤的詩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讀到。至此方知薛濤是我國古代女詩人中存詩最多的一位,她一生寫過500首詩,流傳下來的有92首。其中幾首我頗中意,恭抄於後:鄉思峨嵋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離錦浦,棹聲齊唱發中流。柳絮詠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西岩憑闌卻憶騎鯨客,把酒臨風手自招。細雨聲中停去馬,夕陽影裡亂鳴蜩。海棠溪春教風景駐仙霞,水面魚身總帶花。人世不思靈卉異,競將紅纈染輕沙。讀著薛濤溫婉的詩句,走出五雲仙觀,我們到吟詩樓前,這裡有個“神仙會”青石浮雕,唐代詩人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杜牧、張籍與薛濤吟詩作賦的“神交”意像場景生動再現眼前!再前行,是崇麗閣——就是望江樓——一座高27.9米樓塔式建築,登樓遠眺,望江樓上望江流,白鷺翻飛暮色中,錦江無限景色盡收眼底。崇麗閣南面是薛濤井,上有石制井蓋,井邊有樹兩棵,四邊精致護欄,清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應熊手書“薛濤井”三字特別醒目。凡井水處,最能引發思古之幽情,這裡該是女詩人日夕生活之處了。想當年她們在四面竹影的井邊汲水做飯,浣箋吟詠,生活充滿詩意。井邊不遠是薛濤紀念館,館內通過華麗的古畫和詩人的佳句,展示詩人迎送酬唱的一生。杜甫的詩號稱史詩,反映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薛濤的詩也可稱史詩,反映她孤獨無奈的一生。從“庭除一古桐”的淚別長安,到流落成都“多留晉賢醉”的芳菲世界,然後是“月高還上望夫樓”的邊樓壯歌,薛濤一生繁華如夢,孤獨終身。韋皋垂憐過她,想把她留在身邊做女校書,諱於人言最終相棄。她愛過武元衡,愛過元稹,但是元稹卻在成都與她纏綿一載後一去不返。她的有生之年,十一位劍南節度使都對她十分青睞和敬重,其中韋皋和李德裕是捧紅她的政屆要人。“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她用紅顏和詩意慰籍這些宦海漂泊的文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她是當時詩意成都的形像代言人。歷代詩人都對她追捧有加,元稹說“紛紛詞客皆停筆”,王建嘆“管領春風總不如”,楊慎更認為“嘆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甚至有人認為她“大江橫曲檻,占一樓煙雨,要平分工部草堂。”她愛竹,後人就在望江公園遍植竹子,幾乎把蜀中所有品種都種在這裡。原在四川大學 “文革”遭毀的薛濤墓,重建於修竹叢中。竹林深處,有川大周應德書的《薛濤墓表》,贊其詩或綺麗、或雄健。墓表不遠,薛濤背手而立,微頷沉吟,似在吟詠綺麗如“峨嵋山下水如油”、雄健如“憑闌卻憶騎鯨客”的詩句。一個詩妓能有如此地位,只有在成都這樣一個地方才會發生。成都人愛詩,他們珍愛詩人,只要你的詩有價值,你在成都的生活就有價值。



(薛濤在竹叢中)

薛濤晚年寓居浣花溪,這附近,曾有杜甫生活過的草堂。杜甫先後在此居住近四年,創作詩歌流傳至今的有240余首。公元759年冬天,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攜家由隴右入蜀,初到成都,全靠成都尹裴冕、彭州刺史高適、表弟王十五司馬等在蜀親友的資助,才能在浣花溪畔建成茅屋棲身。761年冬,嚴武出任成都尹。他對杜甫情誼極深,大力資助杜甫擴建草堂,他的生活才好起來。到公元765年,他漫卷詩書沿江東下離開成都,草堂就此湮沒了。幾十年後薛濤自然也不能看到杜甫的草堂,我們今天花60元門票就能欣賞到一座大型的優美園林,在這一點上,我們比薛濤幸運。

今天的草堂遺址,據說是晚唐詩人韋莊尋得的。以後成都歷代的最高長官,都把修葺草堂作為一件為政大事來抓,經宋、元、明、清多次修復,草堂最終成了一處集紀念祠堂格局和詩人舊居風貌為一體,建築古樸典雅、園林清幽的著名文化聖地。詩聖之地給我印像最深的,除了月白風清一草堂,還有大廨內的杜甫雕像和工部祠內蔣兆和為紀念杜甫誕生1250周年的造像,詩人那種沉郁行吟的神采,被藝術家刻畫得得太過真實了。暮色中走近那草堂,裡面昏黃的燈火已點著了,我就在那草舍邊一間間看過去,臥房、書房、客廳、廚房,一排數間,儼然整潔!屋前一小院,院邊一石桌數石凳,屋後一水環繞,真是一個優美的所在啊!即使在今天,這裡也是文人夢寐以尋的都市桃源。在屋子不遠的竹叢中,我找到了謝無量手書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讀後不覺啞然失笑,鬼才相信這屋子會被八月秋風吹走,我也不信老杜會在這裡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且不說成都很少有“八月秋高風怒號”的天氣,這裡叢樹環抱那風怎能“卷我屋上三重茅”?至於“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可能是天快下雨小孩開心鬧著玩地抱些茅草追逐打鬧吧,但杜甫怒斥他們“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詩人老了,跑不動了,追不上小童,只得“歸來倚杖自嘆息”,詩人才坐下喘口氣,老天爺仿佛故意戲弄詩人,“俄傾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這也是成都的天氣只屬於“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這種天氣只有在廣東才會出現的啊。屋漏連夜雨,偏偏“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杜甫在這樣的境況下,依然不暇自哀,他還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杜甫就是這樣以飢寒之身永懷濟世之志,處窮困之境而無厭世思想。他執著地追求詩歌藝術,集古典詩歌之大成創新發展,把中國詩歌藝術推到空前絕後的高峰。但是杜甫在世時,他的詩歌並不為時人所重視,逝世40年後,韓愈、白居易、元稹等人才發現了他的價值。生前寂寞,身後榮耀,連詩人居住過的草堂,也是這樣。杜詩向來寫實,他是個從來不會扯謊的人。他生時的草堂就是這個樣子嗎?剛好博物館的館長帶著幾個人走過來,我問他這個問題。他肯定地說是,就是那時的樣子舊貌復完的。有什麼根據呢,這麼大這麼美一個草堂?他說,杜甫出身官宦世家,有著極高的品味,他也是當時上流社會的人,他是嚴武的上賓。嚴武是誰呢,他是當時的成都最高長官,相當於現在四川省委書記,一個地方長官嘉賓的寓所,能差嗎? 我感嘆。從他的詩詞看,杜甫在成都的生活非常愉快,他似乎忘記了半生流離之苦,在這裡他可以安然做著自己的桃源夢,成都給了他真正的詩意生活。“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消客愁。”他願作農人,“蔔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他獨愛幽居,“懶慢無堪不出村,呼兒自在掩柴門。”他無事獨酌,“步屧深林晚,開樽獨酌遲。” 他庭除徐步,“整履步青蕪,荒庭日欲晡。”他懶散隨意,“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他盛情待客,“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他就是喜歡這樣“胡羯何多難?漁樵寄此生”的粗茶淡飯生活,喜歡成都“鄰人有美酒,稚子也能賒”的鄉野拙樸。他就用這種寧靜的心境與自然對應。他喜看晚晴,“村晚驚風度,庭幽過雨沾。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他漫步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他躺在茅屋的床榻上,聽春雨無聲。“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他會早起,“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飯後他江畔獨步尋花,與黃四娘閑話家常,“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他尋幽訪古,走過修覺寺,“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天氣好時他走得更遠,“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他偶爾也有淡淡的鄉愁,“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這個一生潦倒的詩人用他晚年的吟唱,留下一個詩意成都。


(成都杜甫草堂)

有一個薛濤,再有一個杜甫,留下一片幽深的竹林和一個精致的草堂,成都的詩意,就這樣由兩個唐代的詩人定格千年。後人談到詩,自然少不了唐朝;說到唐詩,就少不了成都;說到成都,准少不了這兩位詩人。仿佛是一種成都詩意的生命接續,公元770年——薛濤的生年就是杜甫的卒年。似是冥冥中的相約,他們都曾生活在浣花溪畔。浣花溪,是一條流淌著詩詞液體的清溪。如果成都沒有浣花溪,該是多麼乏味。

成都人特別珍惜這個城市的詩意,在草堂南出口的浣花溪公園,他們建了一條長達200余米的詩歌大道,從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到龔自珍的“我勸天公重抖擻”,3000年的佳句寫在大地上彙成長卷,你可以在悠悠的漫步中一口氣讀下來,那種快意和感動,來成都之前沒有,離開成都再也不會有。走在這一條大道,我羨慕起成都的小朋友來。詩歌大道的名句特別適合小童來玩來讀,成都人從小就來這公園裡感受詩歌生活,在這樣一種詩意中長大,人生何其幸福!

浣花溪公園延續著唐朝的詩意,詩歌意境、詩歌典故在這裡有活的展現。信步走去,隨處是詩,隨處可讀詩。我不經意地走到新詩小徑,平時在新詩集子裡讀到的那些名篇,《鄉愁》、《再別康橋》、《天上的街市》、《神女峰》、《斷章》……都刻在石頭上散落在樹蔭中。

小徑盡處,有一“游客題詩處”石壁,這為游客和詩搭建的題詩壁,體現公園的人文關懷,走進成都每個人都是詩人,詩離我們並不遠。我悠然想起12年前在成都的那個冬天作的一首《惑》,想寫上去,卻沒有筆:

你昨日的出游

添我今日的煩憂

我痴痴的守候

徒增了許多愁

其實我也知道

你不是我的所求

只不知什麼時候

我便為你所囿

從此每一個午後

你依時到我夢裡頭

如果不是舊地重游,我也不會想起12年前自己在成都還寫過這樣的句子。 成都什麼都養人,不會寫詩的人到這裡也能弄上幾句。想著想著就走出公園,在路邊等車不小心踩到一個有點不平的沙井蓋,低頭一看,那蓋上分別是楷書一首杜甫的《游子》: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峽暮帆前。

成都成都,詩歌之都,詩意之都,即使路邊一個沙井蓋,也還刻著詩,愛詩的我怎能將你忘懷?!如果沒有了詩,我想像不出成都人會怎樣生活下去。有人說21世紀詩歌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如果真有這一天,我想世界上最後一個詩人,一定活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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