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歷史老師說過沙面,但沙面的漫步,卻是今年國慶節的事。在西關打的沿著黃沙大道前行,車水馬龍中穿過一座小橋,沙面就到了。走出車門,是勝利賓館,與西關大屋和龍津西路感覺完全不同的,仿佛到了外國。我們信步前行,沙面的布局很美,看路邊那幅“沙面交通旅游示意圖”,沙面就像一艘停泊江邊的巨輪,綠水環繞。仔細一看就知道這塊土地經過周密的規劃和精心的建設,街道布局三橫五直,三條東西向的大街現叫沙面北街、沙面大街、沙面南街,南北向的五條街從東往西沙面一街到沙面五街叫過去。全島以這些道路分成大小不等的12個區域,建築物均沿主次道路建設。沙面大街最為寬闊,建成街心公園綠化帶;北街建為臨河林陰道,南街建為臨江的沙面公園。沙面適宜漫步,它東西長只900米,南北寬只300米,來回走上兩圈也不會累。今天,沙面處處樹木蔥蘢,路燈、雕像、涼亭、花圃、木椅和噴水池都是西式的。它寧靜優美,道路四通八達,而且沒有什麼車輛來往,天南地北的游人可以忘情地欣賞風景。沒有目的,沒有尋求,我習慣性地用尼康相機記錄每一處景物每一幢房子。走進那幢門口寫著1915現為名人婚紗的建築,無意拍婚照,卻在那些相片中發現了沙面蘊含豐富的攝影元素。相機幫我們發現美,沙面的每一幢房子每一處景觀都很耐看。我常常在那些寫著諸如“沙面大街49號 清末民初建 曾作渣打銀行(英)”的中英文銘牌前駐足,猜想那個年代這屋子裡該發生什麼樣的故事。沙面的每一幢房子,你可細細地看,也可匆匆而過,但是留給你的還是那樣深刻的印像。你不必去細究哪幢是新古典式,那幢是折中主義,那幢是券廊式和那幢是仿哥特式,但是當你走完一圈的時候,150幢優秀的建築在腦海裡疊加,漸漸彙成群體性的震憾!沙面是一個寧靜的歐陸風情社區,一塊隔世的逍遙樂土。與上海漢口天津等大城市的租界不同,那些城市的租界已融入鬧市之中,成為城市商業的一部分。但是沙面卻已遠離鬧市成為住宅區,即使在今天看來,這個社區廣州仍然很有示範作用,一百多年過去了,廣州還找不出第二個社區會像沙面那樣布局設施存在恆久的魅力,這在全國34個租界中是絕無僅有的。中國人每談到租界,就會聯想到100多年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屈辱的歷史,想起萬惡的鴉片戰爭。其實說到廣州的中外交流,我們還可以追溯到比鴉片戰爭更遠。廣州有條當地人稱為蕃客一條街的光塔路,是中國封建王朝最早主動開放的外僑居住地,顯示了大唐作為當時世界經濟強國的自信心和吸引力。在唐代,廣州與南洋和波斯灣地區已有六條定期航線,與90多個國家和地區有貿易往來。宋朝是個強大的帝國, 當時它的GDP占全球的50%,國家的綜合實力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都是當時世界第一大國,海上絲綢之路也達到鼎盛,蕃坊的人口多達到20萬。當時居住在蕃坊的管理是由裡面的人中選出“蕃長”來進行自我管理,廣州人與蕃客是和睦相處的。明清以後,歐洲人逐漸成為海上貿易的主要力量,蕃坊易地;主人地逐漸由歐洲人取代阿拉伯人。廣州從西漢南越王開始就是個因商而盛的城市。歷朝歷代的中外交流史明明白白告訴我們開放才能興盛,但清朝這樣一個老大帝國,康乾盛世後卻逐漸實行海禁政策。1684年康熙皇帝在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分設四個海關歡迎外商來華貿易,過了七十多年乾隆卻關閉其他海關只留廣州一個對外通商港口。對外國有八項嚴苛的限制條件,例如不准學說中國話、不准買中國書籍、不許坐轎、不許把婦女帶來中國,這些附加條件今天看來極端荒唐可笑。盡管中國自己要關起門來,但是英國人還是很想開拓遠東世界的市場。1793年英國首任外交公使馬戛爾尼率領七百余人的龐大使團抵達北京。英皇喬治三世的授權書,不僅賦予馬戛爾尼有自主做出讓步決定的權力,而且還有必要時同意禁止東印度公司把鴉片輸往中國的允諾,以符合中國的鴉片禁令。英國特使團為謀求中國開放內地市場,又在9月14日來到避暑山莊去見乾隆,乾隆盛宴歡迎。英方無心欣賞乾隆精心安排的大型歌舞和焰火晚會,他們只希望乾隆同意英國派使臣常駐北京,在北京設立洋行,開放天津、寧波、舟山為貿易口岸,在廣州附近撥一些地方讓英國商人居住。這是件可以商討的好事,但乾隆一生的文治武功使他習慣了以天朝上國自居,他寫了封標題為《賜英吉利國王敕書》的信,信中使用了“天朝尺土俱歸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島嶼沙洲,亦必劃界分疆各有專屬”、“從無外人等在北京城開設貨行之事”、“此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等看似正義凜然的措詞,乾隆就這樣用一紙文書對使團要求全部拒絕。乾隆還要求馬戛爾尼像清朝的大臣那樣對皇帝行跪拜禮,馬戛爾尼拒絕了,惱羞成怒的清廷遂認為這些外夷大逆不道,馬戛爾尼被令限期離開。他所贈送的大批先進的科學儀器和機器成為皇宮玩物,馬戛爾尼建立中英兩國外交與貿易正常關系的嘗試失敗了。1799年乾隆去世,十九世紀迎面走來,閉關鎖國幾十年的中華帝國還沉湎在過去輝煌夢幻中,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它仿佛全然不知!這個帝國正等待著落後挨打的局面。康熙積極學習西方自然科學,而他的兒子乾隆卻連天主教也給禁了,他的孫子也繼續關閉這個的大門使國家積貧積弱。1816年,英王又派阿美士德使團來華面見嘉慶皇帝,繼續馬戛爾尼未完成的使命。結果也因為跪拜禮問題遭到遣送出境的命運。這個帝國已經自高自大,不願傾聽外部世界的聲音。博學多識的乾隆不會不知道海外貿易直接造就了繁華富饒的宋朝,清朝的對外貿易不僅使廣州成為“天子南庫”,而且各行各業都得到好處,廣州十三行呈現“金山銀海,堆滿銀錢”的繁榮景像,海外貿易造就了19世紀世界首富的伍秉鑒。今天我們怎麼也想不楚清乾為什麼不願開放中國給世界。我們也不願說乾隆的無知,也不能說那是弱勢國家的一向做法。統治者為了自己的江山穩固會有一些古怪的措施,只是歷史潮流不會順從人的意志,當這個老大帝國迅速衰落下去,中英貿易繼續向前發展,各種矛盾也日益尖銳,閉關鎖國與自由貿易的衝突最後爆發了鴉片戰爭,戰爭的結局和後果眾所周知。英國兩次使臣來華沒有解決的問題,終於靠堅船利炮達到目的。中國的市場終於向世界開放,但是封建小農的生產方式無法對抗資本主義的大規模生產和先進的貿易模式,在貿易中處於劣勢的中國人便以暴力的方式發泄對洋人的不滿。1841年三元裡的抗英是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一次正義戰鬥,但是1856年12月14日(就是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廣州民眾縱火焚毀十三行外國商館至今還是一個歷史懸案,那樣大火燃燒了三日三夜,除一棟房子外全部化為灰燼,大火後洋人在廣州無棲身之地。為了報復,英軍頭目西馬於1857年1月12日命令士兵在西濠登陸,焚毀商館東面沿江一帶中國行棧民房數千家。第二次鴉片戰爭延續了四年,一直進行到1860年,英法聯軍進入北京,他們無意滅亡正被太平天國搞得焦頭爛額的清朝,他們只是為了更多的商業利益,無計可施的清廷自然什麼都答應,於是簽訂了《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中國內地的市場進一步開放。1860年,英法租借沙面,把它建設成一個外國人的安全樂土。當時建有外國領事館、銀行、洋行、教堂、學校。甲午戰爭後,英、法、德、日、丹等國的十幾家洋行紛紛設立在沙面租界內。1911年,沙面英租界有323個外國人和1018個中國人居住。後來沙面因為發生法國越南總督刺殺案而成為限制華人的地方。1933年,沙面租界共有英美日德四國外僑894人。1934年,沙面租界英、美、法、德、日、意、瑞、芬、挪、丹、荷、葡12個外國領事。1946年沙面法租界以條約形式回歸中國政府。洋人走了,房子空了。大批中國人搬了進去,沙面變得有些擁擠,1951沙面有住戶417戶,人口5384人。 1985年廣州市公布首批受市保護的209株百年古樹中,沙面島共有102株。1992年,廣州市政府頒文宣布沙面地區為廣州市文物保護區。1996年,沙面歐陸古典建築群正式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98年,80多名專家學者主張把沙面建成以建築人文景區為主體的歐陸風情商務旅游區。

(沙面大街14號路德教堂是仿哥特式風格的西洋建築)
隨著歲月流逝沙面的價值日益突顯,沙面最吸引人的故事還停留在一百年前。沙面租界的近代化行政管理,租界內建有的電力廠、自來水廠、郵政局、電報局等近代企業、事業,以及網球場、足球場、游泳場、音樂台、影劇院等反映西方近代文明的文化、體育設施,及至沙面租界內的西方建築風格等等,對廣州人的近代化意識和觀念,直接或間接地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沙面的領事館、洋行是研究中國近代外交和經濟的活標本。
我徜徉在這些房子尋找典型的故事,當我回來整理沙面的相片時,我想找那間當年是怡和洋行的房子,但是沒有找到。後來我才弄清它是沙面南街52號,今為沙面賓館,但我清晰地記得當日我在一片喧鬧中輕輕走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就是當年沙面最老字號的英國洋行舊址。歷史就是這樣愛開玩笑,就像乾隆的大意使中國失去了一個融入世界同步發展的機會,我也會和這間與舊中國經濟有著重要聯系的老牌洋行擦身而過。
怡和洋行成立於1832年7月1日,由兩名蘇格蘭裔人創辦,一個是畢業的愛丁堡大學英國醫生威廉·渣甸(William Jardine,1784~1843),另一個是詹姆士·馬地臣(James Matheson,1796~1878)。怡和開始主業務以販賣鴉片為主,林則徐在廣州禁煙時沒收的2萬多箱鴉片中,怡和占了7000多箱。面對巨額損失,渣甸游說英國政府對清朝開戰,並奪取香港作為英國對華貿易的據點。鴉片戰爭後,怡和洋行1843年在滬設立分行,是首家在上海開設的歐洲公司。怡和在上海積極參與中國現代化,修建了中國第一條鐵路吳淞鐵路,安裝了中國第一台電梯。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怡和洋行加快了在中國擴張的步伐,先後在中國各通商口岸設立了15個分行和辦事處。19世紀80年代前後,怡和洋行業務範圍從船運、保險、金融、鐵路建設到制造啤酒,不僅在上海,甚至在世界上都享有“洋行之王”的美稱。渣甸1841年當選為英國國會議,使得怡和在中英外交扮演重要而頗有爭議的角色,清末的洋務運動也處處可見怡和的身影。它曾與胡雪岩合作並擠垮了他,就吳淞鐵路的所屬權與李鴻章談判,在二次大戰期間向蒙巴頓將軍獻策影響盟軍對華戰略。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怡和對新政府尚在觀望之中,資產和人員都沒有來得及撤出上海。新政府要取締洋行,令洋行交出所有資產,中方才能釋放外國員工返國。怡和洋行大班約翰·凱瑟克(John Keswick)幾年間經常往來於上海與北京與中共進行談判,最後無功而返,只得同意將資產轉讓以償付債務,1954年怡和終於關閉它在大陸的全部辦事處,結束它在中國大陸100多年的經營歷史。
約翰·凱瑟克在離開上海之前,曾召開各地分支機構負責人召開聯席會議,宣布下旗撤退。他說:“看來,我們的好日子是過去了。將來從香港和中國大陸打交道,怕也不能按著我們的規矩辦事了。”怡和大班的這番感慨,反映了中國時局發生的深刻變化和他們的無奈。怡和撤離大陸損失的資產達800萬英鎊至3000萬英鎊,為此怡和幾十年來耿耿於懷。
中共用這種截然的方式解決一個百年企業的問題,就像當年乾隆那樣來得干脆,獨立自主的中國從此不需要世界了。乾隆好歹也開放了一個廣州,但中國從此封閉了三十年之久。
怡和離開了中國,但是幾十年來怡和的故事還可以在大陸尋到,他在中國的商業擴張成為經濟學家研究的課題,即使一幢普通的房子,還會給中國人留下深刻的印像。武漢怡和村是典型的花園式別墅,2棟的一位40多歲的女主人說,這房子年歲已久,有著所有老房子的缺點,但也有別的老房子所沒有的優點:房子內部規劃齊全,起居室、廚房、臥室、書房、廁所、佣人室;外部綠化非常到位,部分樓棟下面有車庫——“雖然有些我們都用不上,但是你可以看出來當時這房子蓋得是多麼的用心。”
怡和也是這樣用心地經營企業,使得怡和在混亂的舊中國能不斷發展壯大。許多馬克思與列寧主義的信徒,常把洋行作為西方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侵略的代理人。洋行是伴隨著帝國主義的侵略而進入中國的,在中國靠著各種不平等條約和血腥掠奪而生存發展,這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但是一個企業經營百年,對經濟民生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怡和,原是快樂和諧的取意,但是惡意中傷它的人說怡和之名得自彙流入珠江夷管區東界一條惡臭的小溪。
怡和撤離大陸後在遠東的業務主要在香港。投資包括有:建築(金門建築)、地產(置地)、航運(香港空運貨站、怡中機場服務、香港貨櫃碼頭)、零售(惠康超級市場、7-11,Pizza Hut、美心飲食集團)、投資銀行、酒店(文華東方)、保險等等,員工總數超過十萬。怡和在2008年度《財富》全球最大五百家公司排名中名列第四百三十七。1984年3月28日,正值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的談判進入關鍵時刻,香港投資者的信心低迷之際,怡和主席西門·凱瑟克突然宣布,怡和將把公司的注冊地從香港遷移到英屬自治區百慕大。怡和遠走他方的舉動說明了它對共產黨的深深恐懼。
怡和始終不承認共產中國,但是中國近代的歷史卻無法抹去怡和,翻開這部跨越一百多年的怡和史,從這個企業可以看到中國現代史的縮影。今天在沙面漫步,我們還可以看見對面六二三路的“勿忘此日”的紀念碑,我們不會忘記歷史,忘記歷史它就會重演,但不要因為曾經的鮮血,就把沙面的洋人在中國的行為全都看成是血腥的,他們在中國的經營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是有過貢獻的。
怡和在中國的歷史,是西方企業或者說西方世界與中國關系的一個普遍例子。怡和走後,我們與世隔絕三十年,等到我們重新開放國門的時候,西方人對中國的認識,還停留在清朝的辮子上。經過三十年的建設中國強而不富,沒有大炮再能轟開我們的國門,我們只有自己把門戶打開,一個開放的國家才會國強民富。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GDP居世界的位次由第10位上升到第4位,僅次於美國、日本和德國。中國經濟總量占世界經濟的份額已從1978年的1.8%提高到2007年的6%。最大的得益是廣大勞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中國人均國民總收入由1978年的190美元上升至2007年的2360美元。按照世界銀行的劃分標准,中國已經由低收入國家躍升至世界中等偏下收入國家行列。
鄧小平曾對此作了恰當的概括:“任何國家要發展起來,閉關自守就不可能。我們吃過這個苦頭,我們的老祖宗吃過這個苦頭,如果從明朝中葉算起,到鴉片戰爭,有三百多年的閉關自守。如果從康熙算起,也有近二百年的閉關自守,把中國搞得貧窮落後,愚昧無知。”
改革開放外國人和外國商品的湧入,必然導致文化心理的衝突。富起來有了自信的中國人已經能夠從容面對,我們是一個大國,應該用大國的胸襟接納世界。現在很多包括廣州在內的城市要建設所謂國際大都市,如果一個城市只有中國人沒有外國人,那還叫國際大都市嗎?或者中國人認為自己是國際的,但是世界上其它國家很多人不認識這座城市,那也叫國際大都市嗎?國際都市不是自封的,是一種橫向比較,只有人家認同你才是;大國不是自封的,只有別人的認同你才確定自己是不是大國。
筆者在數年的航海生涯中,每到海外一國,別人都問我是不是Japanese,每一次我都要更正為China。世界上有四分之一的人是中國人,老外居然問你是不是日本人,你說窩囊不窩囊?中國人就是這樣一種心態盼望諾貝爾文學獎什麼時候發到中國人手中,其實是一種強烈渴求世界承認的心態。但是我們對老外又有多少認同呢?!什麼時候全世界的人看到黃種人都問你是不是中國人,中國人才真正得到那種不傷自尊心的承認。只有什麼時候中國的商務活動擴散到世界各地唐人街在世界無處不在的時候,只有中國的城市再出現洋人聚居區的時候,我們再走回沙面,歲月會洗去那些曾經有過的血腥,我們會重新認識沙面,重新評價怡和洋行。歷史的回音,在這裡才是最真實的;沙面的優雅,我們可以再一次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