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迦隨想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07年從日喀則去定日,未到拉孜之前,有條岔路從318國道折向南,司機告訴我,從這裡拐進去可至薩迦。“薩迦”這個字眼,很讓我心動,單憑歷史課上曾經的一小段——蒙古忽必烈封薩迦派首領八思巴為國師、帝師——就足以勾起對這個小城的無邊向往了。可惜,當時的往返行程皆全部定妥,無暇再去那裡。所幸的是,僅僅一年之後又一次踏上了西藏這片土地,這回,我的計 ...

07年從日喀則去定日,未到拉孜之前,有條岔路從318國道折向南,司機告訴我,從這裡拐進去可至薩迦。“薩迦”這個字眼,很讓我心動,單憑歷史課上曾經的一小段——蒙古忽必烈封薩迦派首領八思巴為國師、帝師——就足以勾起對這個小城的無邊向往了。可惜,當時的往返行程皆全部定妥,無暇再去那裡。所幸的是,僅僅一年之後又一次踏上了西藏這片土地,這回,我的計劃裡有薩迦。

日喀則到薩迦,車子走走兩小時左右。後藏地區的九、十月之交,正是收獲季節,公路兩旁的地裡,小麥、青稞割得差不多了,一個個草垛子堆著,讓我在車裡似乎都能聞到空氣裡飄著的糧食香。拐入通薩迦的公路之後,前半程大致還是類似的農村景像,然而走到最後一段,不記得從哪裡開始的,沿途的民居跟之前的便不一樣了:家家戶戶,青色的外牆上均塗著紅色、白色的豎條,視覺上予人一種極強的跳躍感。這些鮮明的色彩提醒我們,薩迦快到了!

很早就做過功課,說是薩迦派俗稱“花教”,該稱謂便出自於他們牆上的紅、白、黑三色。我個人很不贊成用“黃、紅、白、花”幾個字去隨便指代藏傳佛教的四大宗派,不過對於薩迦派而言,顏色“花”確實是其獨一無二的標記,即便是第一次來,也可以通過“觀色”來判斷自己是否已經到了這地界。後來,當地的一位進藏干部告訴我,因為建築牆體很難做到純粹的黑,所以真正看上去,所謂的“黑”其實是青藍色的。噢,原來如此,心頭的一點兒小疑惑終於釋然。

穿過薩迦寧靜的街道,車子直接開到了薩迦寺——確切地說是薩迦南寺。

歷史上的薩迦寺曾經包括南、北兩寺。北寺的年代更久遠,始建於北宋時期,後逐步擴大,在苯波山的山腳、山坡形成了一片壯觀的建築群,只可惜,文革的時候,北寺幾乎被破壞殆盡,沒剩下多少東西。在南寺的入口處,眺望了一下苯波山,遙想北寺當年的盛境,難免一陣感慨惋惜。——關於人的文明史,總是充斥著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實,通過毀滅來表明自己的絕對正確,就是其中的一種。薩迦北寺,很不幸地便成了我們自己狂熱的犧牲品。

如今尚有得一看便是南寺。南寺從外面看不像寺,反到更像一座城池。跟如同村落般的哲蚌寺、扎什倫布寺等不同,薩迦南寺氣勢宏偉,呈正方形,四周一圈高大堅固的城牆,而且四個角上修了角樓,一看便具有軍事防御的功能。這一道城牆之內,才是殿堂僧舍之類的建築。

談論南寺,那就繞不開一個人,薩迦派五祖八思巴,該寺是1268年由他下令建造的。當時,他以國師之身份,受忽必烈的委派,從北京返藏已有一段時間,旨在為中央政府清查戶口、釐定賦稅,進行十三萬戶的行政區劃設置。而統領西藏的薩迦地方政權,亦隨之正式形成,這種情況下,建一座體現薩迦派政治地位的建築,自然是順理成章。至於南寺采用了城池的樣式,我想不排除是八思巴長期呆在西北、華北一帶,受到了漢地影響的緣故。另一個問題,為何南寺的軍事防御風格如此強烈?這大概應歸結於元朝管理西藏的行政建制——十三萬戶。毫無疑問,在朝廷的力挺之下,薩迦派位居十三萬戶之首,概念上握有對整個西藏地方的統治權。然而,再怎麼說,薩迦僅僅是萬戶之一,另外十二萬戶的設立,其實就意味著中央政權對其它教派勢力範圍的承認。因此,薩迦派與其他萬戶之間,還是存在著一些矛盾衝突的潛流,“老大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各地的實力派們,不可能沒有這樣的念想。面對或將出現的挑戰,未雨綢繆,在南寺興建的時候考慮到防御問題,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進入寺內,主要參觀了大殿及兩側的配殿。一踏進薩迦大殿,就發覺它是屬於鴻篇巨制那種級別的。殿內若干巨大的柱子,撐起了一個非常大的空間。這些柱子的體格,簡直可以和故宮、孔府的相比,尤其是進門後前排中間的幾根,是未經任何粉飾的原木,很有歷盡塵煙的滄桑味道。這幾根柱子都頗有說項,我只記得其中一根是“皇帝賜的柱子”,傳說乃是忽必烈給的。

大殿中央,一位僧人高坐著,在給排隊的信徒們吹法螺。法螺對於薩迦寺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因為忽必烈曾賜給八思巴一個白海螺,如今乃薩迦寺的聖物;盡管它從不輕易示人,但是,以“替身”用於平日的祈福卻成了這裡的一大特點。咱既然來了,當然要入鄉隨俗,於是也排隊到法螺旁邊,在其低沉的回響中祈禱默念了一會兒。

大殿的後牆以及左右兩側,是整面的經書架,這便是薩迦寺著名的法牆。我們去的時候,國家對薩迦寺的大修尚未完工,經書都存放在另外的庫房裡;不過,寺裡對我們優厚備至,特地帶我們去看了看。當庫房那扇厚重的鐵門緩緩推開,我當即被震得只有驚嘆的份兒——這麼多珍貴的佛教典籍,恐怕在任何的現代圖書館是看不到的。它們一沓一沓地裝在長方的錦函裡,歷經了七、八個世紀的時光,讓你站在那裡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南寺大殿的藏書,據說大多數是八思巴時期集全藏之力組織抄寫的,因此,透過每一部經書,便是一個鮮活的身影及其耐得住寂寞的靈魂,這些文化傳承者日復一日、奮筆疾書,終於凝聚了薩迦的輝煌一脈,存續至今。

如果是有一定藝術功底的參觀者,其實還可以說說薩迦寺的壁畫的,薩迦之所以被稱為“第二敦煌”,很大的原因就在於這些精美的壁畫。可惜,這方面我比較“殘”,只能看過就罷,嘖嘖稱贊一下而已。

整個寺院看完,最深的印像便是,它的渾厚大氣,無不在述說著薩迦派曾經擁有的權威與光榮。忽必烈與八思巴,他們之間緊密的政治與宗教關系,造就出了一段薩迦的鼎盛期。不過,若是再追根溯源,可以發現,真正為薩迦派的興起打下根基的,是另外一位大德——薩迦派四祖薩迦班智達。

薩迦班智達所處的時代環境,用一句詩形容最貼切不過:山雨欲來風滿樓。那時的蒙古鐵騎,已經踏平了西遼、西夏、金等地,其往南擴張的勢頭銳不可擋;而此時,大兵壓境的西藏地區,各部勢力自立山頭,尚處於一種割據狀態。首先有所行動的是蒙古人:西夏滅國之後,被封在這一帶的成吉思汗的孫子闊端,派出了一支軍隊攻入西藏,小試牛刀之後又撤了回去。獲勝班師的將領帶給闊端一條重要信息,薩迦派教主薩迦班智達在全藏很有威望。於是沒多久,汗王闊端詔令薩班,邀請他到涼州商討歸附事宜。去還是不去?That is a question!以宗教領袖之尊,他可以拒絕詔請,甚至可以振臂一呼、號召抵抗。然而,薩迦班智達再三考慮,最終選擇了親赴涼州,為了有情眾生的安樂,與蒙古王室進行談判。在薩班的隨行諸人裡,便有他的侄子八思巴——這位未來的薩迦派教主當時才十幾歲。

1247年,闊端與薩迦班智達在涼州會面,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非常值得紀念的時刻:自此,蒙古汗國及後來的元代中央政府開始對西藏地方行使管轄權,西藏正式成為中國領土的一部分。雙方在議定了關於歸屬的具體條件之後,薩班給西藏的僧俗首領發了一封信——此信如今藏在西藏博物館——信裡敦促大家順應趨勢,盡早歸順。當然,薩班跋山涉水,不遠萬裡趕到涼州,給薩迦派自身也帶來了巨大的回報:蒙古汗國授予薩迦派管理西藏地方的權力,這為日後薩迦的鼎盛夯實了基礎。

除卻歷史、政治上的意義之外,我個人覺得,薩迦班智達的偉大還在於,他能夠作出決斷,以和平談判的方式化解危機,從而避免了軍事對抗中人之生命的失去。這是一個佛教徒的大胸懷。

由此我想到了另一個人,阿沛·阿旺晉美。1950年昌都戰役過後,他向噶廈提出了和談的建議;同樣是他,作為西藏地方政府的首席代表,與中央簽訂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條協議》。歷史總是如此地相似,在13世紀和20世紀兩個時間點上,西藏納入多民族的大家庭都能以和平的方式完成,實在是老百姓的幸事。

然而,總有些人對阿沛老人當年的行為進行著樂此不疲的攻擊,看看那部美國人炮制的電影《在西藏七年》,就可以知道他們已經把編派與歪曲當成一項“高尚”的事業來做了。從20世紀50年代距今,半個世紀過去了,而這些喋喋不休依然沒有停歇,由此,我們至少可以看出一點:當年的阿沛·阿旺晉美——或者薩迦班智達,在決定選擇和平道路的時候,會有多少洶湧的反對浪潮。如果他們有一丁點兒的動搖,怯懦了,屈服於自己的那個利益群體,那戰爭或許真的將成為最終的解決。感謝佛祖,從這兩位歷史人物身上,我們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那就是——

選擇和平,有時比選擇戰爭需要更大的勇氣。這種勇氣,要掙脫自己的階級、忍受他們的指責,要超越自身的業障、關懷眾生的幸福。這,是真正佛的精神。

走出薩迦寺,信步於空蕩蕩的街頭。午後的陽光曬在身上,熱得有點暈乎乎的。有那麼一會兒,時間仿佛是不發揮作用的,因此我感覺自己像置身於數百年的薩迦城。這穿越時光的幻境,讓我的心裡,無限歡喜。

2008年11月11日 上海



(薩迦寺 外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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