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十一行走常州、鎮江、揚州、高郵之間(6)
穿過歷史,行走在鎮江和揚州的街,看看這長江一南一北兩個相望城市的市井,撲面而來的仍然是厚重,真是人有什麼樣的心態和背景,就有什麼樣的眼光和感受。
說起鎮江,人都會說它的三怪:香醋擺不壞,肴肉不當菜,面鍋裡面煮鍋蓋。為什麼一個城市,地處長江下游城市群中的一個獨獨地與眾不同?難道它的前生來自全然不同的淵源?大街上看不出來,出了火車站,才一站就信了:市中心這麼大的醋味兒!
同學早上特意帶我去吃鍋蓋面,沒有大店面,地處小胡同。熱氣騰騰的鍋裡煮著面和鍋蓋,還有笊籬,鍋台沿上是一圈盛好了各種佐料的大碗,鍋台邊是一圈拿著筷子的食客,憑什麼鎮江的鍋蓋面就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同學說在南京吃面一口就吃不下去,但僅是好吃嗎?鎮江並不產麥。
肴肉,我說不上,但有了前兩項,我頗信這一怪。後來同學說,現在又添一怪:沈括的屁股朝外。我們經過東門外的沈括像,汽車還轉了一圈,讓我好好瞻仰一下。為什麼沈括要面向城裡呢?沈括是錢塘人,卻偏要在鎮江買宅居住,面朝城裡,我想一定是為了表達他愛這座城市。
同學帶我去南山,一步步爬上去,果然“城市山林”,很有野趣,可與揚州園林做一番對比。荒野之中有一座簡樸的石牌坊,不是名人的,可能根本考證不出是誰家的,但上面的文字仍在“陳氏先塋”,對聯是“潁水支分文物簪纓綿世德,竹林寺近鐘聲梵韻護幽宮”。“潁水”是這一支陳氏永遠不能忘的根之所在,走到鎮江還算不遠,類似的文字,我總是在福建過年的門對上見到。
比陳氏家族幸運的是賽珍珠,這位童年、少年生活在中國,甚至大學畢業後又返回中國教書的美國姑娘,在鎮江生活了十幾年,最後卻仍能遠涉重洋,回到自己的父母之邦終老。傳說中她的名字是仿賽金花所的,這真有點侮辱以描寫中國農村場景的小說《大地》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性,她的名字是她的父親根據《聖經》起的,他是一位替上帝前來這片化外之地的傳教士。
爬上寶蓋山,尋找賽珍珠的故居,這幢房子之大讓我吃驚,哪裡是一戶人家?2003年我在淮北的懷遠縣城,縣一中包括了同為美國牧士建造的學校、男病院民望醫院、女病院民康醫院,那裡的教師和大夫也是一家一幢樓,但都小小的,也可能懷遠遠比鎮江要小要貧苦,但我想那個時候的傳教士們一定是充滿信仰和獻身精神,不會為自己大造安樂窩的,所以竊以為這房子有假。可惜沒有開放,不能一探究竟。鎮江的大規模移民上推東晉,曾置僑郡南徐州,在北固山頂尚有遺跡,那是戰爭的傷痛。在尋找米芾墓時,又發現一處移民以鎮江為家的遺跡,那就是五義士墓。粉牆之內是水泥台階,以為是米芾墓,爬到半腰,見一塊說明碑,本來只是掃了一眼,卻被吸引住,細讀之下,大為感動:
五義士墓
一九四八年六月十七日,鎮江市新西門橋河邊十八號(今義士路中段)的燮源昌桐油棧,因煉桐油加熱過度釀成大火,波及鄰近的貯藏汽油桶的材料庫,引起爆炸,頓時一片火海。同福救火會、潤安救火會人員和群眾聞訊相繼趕到,經過一個多小時終將大火撲滅。受傷者達三十余人。趙俊生、貢松、裘連喜、王少卿、馬承群五人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自認來鎮江之前做了不少功課,但關於此墓從不知情,難道是今天的鎮江人善忘?能夠在一片山林間,為城市英雄留下一抔土,這紀念比開個表彰大會更長久,足以證明那個時代的鎮江有情義。而在1948年風雨飄搖的歲月裡,如此秩序的市民社會,仍能夠如此從容地開展,能不令人感慨?五義士墓台全用水泥(但已有多處斑駁),頗為干淨,轉墓碑之後,赫了一跳,一把大掃帚倒立著靠在碑上。移開掃帚,尚有橫排文字:
趙俊超,男,山東人,一九0一年生,生前系消防隊警長(班長),時年四十八歲。
貢松,男,鎮江人,一九0五年生,回族,生前系京幾路郵政局(郵遞員),時年四十四歲。
裘連喜,男,上海人,一九二一年生,生前與其父經營河濱拍賣行,時年二十八歲。
王少卿,男,鎮江人,一九二七年生,生前系五金店電工,時年二十二歲。
馬承群,男,鎮江人,一九0四年生,回族,生前靠打魚為業,時年四十五歲。
如此多的行業、如此跨度的年齡,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共同組成了鎮江的市民社會。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有詩意,的確很書生化;另一句比較豪邁“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雖然有點像個暴發戶。實際上後者並出自某首詩,只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出自南朝的《小說》,原文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一“上”一“下”,挺有點意思吧?揚州原來的地位在你的上面,“上”字中有憧憬,到後來揚州的地位隨著運河的棄用而衰敗了,於是改“下”了(也有人說這上下是地圖的方位,古代的地圖和現代的相反,以南為上,而李白的句子證明長江水千古不易地從西向東流),揚州便只是個銷金鍋子了。
這還真是揚州,到了鹽運制度失敗,特別是民國之後,揚州開始老衰下去,郁達夫來尋過古,失望之情在他給林語堂的信中:我勸你也不必游揚,還是在上海夢裡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院亭的紅橋,《桃花扇》裡的史閣部,《紅樓夢》裡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
就像壺園悔余庵的一幅對聯:自拋友後睡常足,不讀書來老更閑。或許揚州就想這樣獨自沉浸下去,但易君左偏寫了一本《閑話揚州》,引起揚州文人的反抗,最終以法院的判決做結,該書被禁,這能算是揚州最後的榮譽嗎?當我追隨著郁達夫的腳步,來到綠楊旅社時,二十世紀已經又成為了可供緬懷的歷史。
沒想到國慶路這麼窄,基本沒有游人,都是本地人在往來。首先看到街西一條更窄的小巷口上匾額似的懸著藍綠色已褪得發白的 “富春茶社”的燈箱,沒走幾步街東同樣的方式懸著同樣格式的“綠楊旅社”的燈箱,一定是當年市政統一要求做的,如同奧運前北京街面店鋪的命運。街口便是揚州市建設局、揚州市文物局於2007年1月合掛的中英文介紹牌:
新勝街
原名翠花街,因此處“肆市韶秀,貨分隊別,皆珠翠首飾鋪”而名。清李鬥故居“紵秋閣”在街北側,並在此著《揚州畫舫錄》。民國年間,這條東接轅門橋西達大儒坊寬僅五、六米,長約二百米的街上,有以綠楊旅社為首的八家旅館和以菜根香為代表的九家飯店,為當時揚州消費城市的縮影。
進得巷子,人少,干淨,綠揚旅社更是收拾得小家碧玉一般齊整,門頭上的店名依然右書,當年時髦的通天舞池是天然大堂。綠楊旅社始於清末,是古城揚州最早的旅社。建築結構古樸典雅,木結構的房間和地板、回形走路樓梯、臨街觀望陽台、通天舞池,是昔日達官富貴,鹽商等有錢之人休息娛樂的場所。在介紹裡說建國前,國共兩黨要員陳毅、鄧穎超、孫科和著名文學家郁達夫、京劇藝術家梅蘭芳來揚州都曾在此下榻,然而瀏覽全樓只有梅蘭芳、王少堂和郁達夫的房間確切,掛牌告示。
“我昨天打過電話訂房的。”見到與普通賓館完全不同的老式櫃台,我興奮地向櫃台裡的年長但依然齊整的服務員說。“這麼早呀,你今天來好多了,前兩天簡直沒有房。”她一邊看我遞過去的身份證,一邊開票,一邊說,“以後,這樣的身份證不讓使了,都要用好掃描的二代證了,也不管別人會不會使。”我安慰她:“關於這件事,我打電話專門問過公安部了,他們說,沒有文件說一代證作廢。”
這是一幢三層的小樓,中間通天,周邊是一圈住房,每層有公共衛生間、盥洗室,兩道上下的樓梯拐角處都有大穿衣鏡。雖然在小樓的邊上,綠楊旅社還蓋了帶獨立衛生間的標准間,但既然來綠楊就為了住住這幢小樓。“喏,三樓,對門就是郁達夫的房間。”開票的服務員抬頭望著三樓,用揚州話通知,樓上的服務員俯身在迥廊的欄杆上,漫聲應著。等我爬上樓來經過她的身邊,“這是你的鑰匙。”服務員遞上來的是一枚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鋁質鑰匙,讓我懷疑這房間的保險性。“5塊錢押金。”服務員又說。
晚上回來,這位服務員依然趴在欄杆上,笑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來到門前,我點遲疑:房裡有人嗎,怎麼這麼亮?她竟呵呵地樂了起來,大約見得多了:“你打開吧。”門打開了,原來是套在天井裡的窗口透過來天井中大花燈的亮。“這燈會關吧?”“當然啦,一會兒就關啦,要不怎麼睡覺呢?”她仍在樂。收拾東西之際,聽到外面拖鞋的響聲、顧客與服務員的對話:快洗吧,這會兒沒人啦。洗澡房寬大干淨,十點多去洗已經沒別人了,水不是很熱,但足夠了。
第二天早上,照著旅社服務員指的路找到共和春,又找到小秦淮河。小秦淮河上除了來往的街坊站下來打個招呼外,空寂得很。來揚州之前查資料,一本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名城辭典,在提及某處園林時總說位於“新城”某處。及至揚州買了地圖,哪有新舊城之分呢?問人,想想說:新城嘛,汽車西站那邊。雖說在旅游地圖上我要去的地方有很明顯的標注,不至於找不到,但新舊城成為了我解讀揚州的一個症結。回京後,讀一本2006年出版的、叫做《說揚州》的書,一位澳大利亞人所寫,副題為:1550-1850的一座中國城市。讀完第八章塑造城市,認真看了半天書中模糊不清的宋城和清城地圖,比較揚州旅游地圖,大體明白了:現在的汽車西站那邊只能算新新城,因為新城一詞早被揚州人用過了。細讀如今的揚州地圖,以文昌閣為中心四下打量,可以找到西門、南門街、大東門街、北門橋等地名,比劃一下文昌閣距離西門的位置,以此為半徑,就差不多是宋代的揚州城的範圍了。明代最初復制了宋城,但後期城市拓展了,原來的東護城河成為了城內河,後來更發展成為戶戶笙歌的小秦淮河,而現在運河一線又加築了一道城,這其間便是“揚州新城”了。清軍入關前,揚州的格局已然是:新城“盡富商大賈,崇尚奢靡”,舊城“多縉紳家闔,戶不事事”。雖經揚州十日,但鹽業的專賣使揚州很快再度繁榮,這繁榮大多是在新城發生的,一座園林在新城的東南角建成,一所所商鋪以今天渡江橋不遠處的鈔關為中心鋪開,而貼著老城東城牆的小秦淮河呢,成了這座城市繁華的像征,據《揚州畫舫錄》說一船一船的游人經過這裡向北直到天寧寺、瘦西湖……小秦淮河的另一個功能是連接新舊兩城,擺渡後進城門,新城的繁榮也播及到老城,著名的風月場九巷十巷就是老城東牆以裡的數條整齊的小巷。這些巷子的南面就是仁豐裡,舊地圖上寫著“仁鳳裡”的,旌忠寺就在這裡,與仁豐裡交叉的毓賢街就是阮元的家廟了。可見阮元還是中規中矩地住在老城裡,或者那裡才能有清靜來做學問吧。

(鍋蓋面)

(賽珍珠故居)

(恆順醋廠)

(五義士墓)

(綠楊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