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去天山

作者: leedongmax

導讀雄峙的天山昂揚東進,以俊逸開朗的博格達山壯其形色,忽然間,在吐魯番盆地一頭扎進戈壁,悄無聲息地潛行兩百余裡,再露臉已是巴裡坤和哈爾裡克山了。地理上一般把在哈密地區的山脈稱為天山余脈,正如音樂裡的繞梁余音,唯其美而不是多余。歷史上,哈密從未成為絲路重鎮,緣於盤桓此地的匈奴人使商旅不堪其擾,大多經由河西走廊打道南下,至羅布泊往庫爾勒。 ...

雄峙的天山昂揚東進,以俊逸開朗的博格達山壯其形色,忽然間,在吐魯番盆地一頭扎進戈壁,悄無聲息地潛行兩百余裡,再露臉已是巴裡坤和哈爾裡克山了。地理上一般把在哈密地區的山脈稱為天山余脈,正如音樂裡的繞梁余音,唯其美而不是多余。歷史上,哈密從未成為絲路重鎮,緣於盤桓此地的匈奴人使商旅不堪其擾,大多經由河西走廊打道南下,至羅布泊往庫爾勒。漢明帝時打通哈密經吐魯番到北庭的要衝,也是一時坦途,後疏於控制,幾度中斷。但駝幫馬隊並未忽視此路,出於游牧部族貿易需要,往來商賈要麼受部族保護,要麼鬥膽深入,以獲取冒險的豐厚利益。當然前者更為游刃有余,商匪概念隨機應變,極易混淆。到了蒙元興起,敦煌——哈密——吐魯番——吉木薩爾一線才真正暢通,整個北疆重兵管制,而不像甘肅設行省,或是處於半獨立狀態的察合台、窩闊台汗國。當時北疆兩大重鎮,即別失八裡(今吉木薩爾)的北庭元帥府和吐魯番的哈喇火州總督府。哈密力(今哈密)存在的意義,有戰略補給地的味道。明朝最大的舉措也不過是建立衛所,人員缺乏使之形同虛設。歷史上每一次戰爭都把它當成過場,少有慘烈的鐵血角逐。數千年來,它用充裕的時間沉沉昏睡,或是懶洋洋地枕在歷史紛爭的邊緣曬太陽。它冷眼旁觀,從它肩頭走過張騫、竇固、成吉思汗,腳下逶迤而過的左宗棠、王震等等名將帝王。它樂於沉默,撇清煩惱後的沉默反倒更接近美德。

上世紀初,瑞典考古學家貝爾曼在廟兒溝發現古代遺跡。那些細碎的施彩陶片使他恍若看到史前遺物,繼爾又認為出自漢代作坊。使其判斷搖擺不定的來自一柄石錘殘片。現在我們知道,不是所有使用石器的民族都生活在史前。那麼破敗坍倒的古廟又作何解釋?廟兒溝地名來自這處古廟,古廟台基最後一張照片也是貝爾曼留下的(攝於1928年)。1934年他們故地重游,幾年間裡,遺址蕩然無存。

離此不遠的八大石被後人賦予很多傳說,至今實物尚存,已開辟為旅游風景區。公元七、八世紀,西遷的突厥人留下這些虔敬天神的石人,成為他們西遷的沿途標志,北疆各地多有散落,或者是九世紀西遷的黠戛斯(吉爾吉斯)或回鶻(維吾爾)人也說不准。那時他們尚未改宗,不是信摩尼教就是跟蒙古人所信奉的薩滿或長生天相仿,偶像崇拜是允許的。

蒙古人征服亞洲的痕跡隨處可見。至今改宗的穆斯林還有說蒙語的,服飾特點已經各異其趣了。這就難怪1934年斯文.赫定在哈密被一群操著蒙語的哈薩克騎兵包圍,令幾位通曉語言的專家無所適從。其實,目前天山深處多數蒙古人早已皈依伊斯蘭教。他們是說蒙語的穆斯林,毫不奇怪。早在1354年,由當時的察合台大汗禿黑魯.帖木耳在承認元朝宗主國的前提下,一夜間,令手下十六萬帳集體改宗。蒙元神話被宗教力量分割得支離破碎,才有了今天頭疼惱人的地緣政治。任何宗教都有歷史,在信徒眼裡,離開宗教談歷史卻顯得荒唐。

哈密市內有座回王陵,石質棺槨停放在肅穆的清真寺旁。一位年邁的阿匐既當講解員又負責日常宣禮堂的宗教事物。不大的庭院因幾棵森繁茂盛的百年榆樹增添幾分莊嚴。四周沒有柳樹,一棵也沒有。後人津津樂道的左公柳在全疆屬於稀有植物。

沒人長時間留連在與己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墓前,哪怕後裔們當庭炫耀,觀者費盡心力想起這位遙遙華胄,祖先也不可逆轉地成為一堆塚中枯骨,無論他曾經如何偉大,不可一世。好了,“敬畏主的人被成群結隊邀進樂園裡”,為什麼不贊美真主?

哈密地勢北高南低,南臨哈密盆地,北對天山。當年斯文.赫定的探險隊在梧桐大泉望見哈爾裡克山的皚皚白雪,知道離哈密不遠了。他們有汽車做代步工具,開始懷疑古人駝馬行走的可能。這種擔心完全多慮,現在翻翻地圖就明白,這條古絲路真比南線好走得多,地名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古代商旅的良苦用心,像鴨子泉、野馬泉、白山泉、七口井、坡子泉,還有些表示水源狀況的名詞,如干井子、苦水、滴水等。阿拉伯的勞倫斯在《智慧七柱》中描述他與當地部族從一口井到另一口井的苦樂情趣,不少章節令人發噱。哈密地區與阿拉伯半島的水文條件有相似之處。井與泉成了在沙漠戈壁中生活的人們維系生存的基地,可以說,古代商旅的生命歷程正是被地圖上一顆顆藍色的小點串綴而成。

通往口門子的203省道平直坦蕩,但總給人有通天之感,越往北坡度越大。雪峰近現,又讓人有翻越雪山的錯覺。柏油路跑盡,巉岩怪石迎面壓來,山道兩壁嶙峋陡峭,潺湲凜冽的山溪順著山道石隙肆意流淌,動輒不守“交規”地橫穿馬路。氣溫驟降,砭人肌膚。這裡五六月份冷不丁來場鵝毛大雪不足為奇,融化也快。路邊滾落的巨石是曾發生路段塌方的見證,對提高駕駛員警惕性遠比掛滿墜石警示牌管用。

下山了,陡狹曲折的盤山土路隱沒在深不可測的松濤林海中。若遇雨天,容易發生車輛溜滑,所以常跑此路的司機多備有防滑鏈。當視覺終於能夠“平視”,看到客棧人家,口門子也到了。這裡讓商旅打間歇腳,供應清真飯食。有戶人家豢養一只土狼,用鐵鏈栓在鐵樁上,不停地跑圈,過往客人都捺不住湊前看兩眼。是狼,跟想像中的大灰狼一模一樣。它步態輕盈,節奏協調,目光畏葸,不敢正眼瞧人。看久了,人們一般都能悟出一個道理,為什麼野性十足的狼被人類俘獲,還不如一只狗。

口門子這個地名分開兩座山,左邊是巴裡坤山,右邊是哈爾裡克山。口門子是兩山交合的伏點。巴裡坤山與哈爾裡克山分道揚鑣,轉身北折,遠遠的一脈正是大黑山,剩下哈爾裡克山埋頭東進,義無反顧。實際上,哈爾裡克山的觸角延伸到蒙古境內,出國欲望強烈。

擺脫蔥郁茂密的天山松林,視野突然開闊,公路蜿蜒在相對低窪的谷地,明綠的草原漫無涯際。身後的天山松林依然凝重,像橫陳的墨玉雕塑,色澤漸遠漸深,最後完成一幅賓虹老人反復塗抹的水墨畫卷,潑墨難盡其意。不遠處無端凸起一座沙山,那是鳴沙山。當地人說它有自鳴現像,不用人為折騰沙子。與它遙遙相對的是白石頭風景區,座落於哈爾裡克山北麓,很美,美得使人忘乎所以。

這裡的草原起伏綿遠,翠錦一般細密。松林叢中厚軟的腐枝松塔讓許多游人置身忘返。溪流清泠,牛羊成群。晴朗的日子,陽光如瀉,投下雪峰的陰影和大把大把難以琢磨的光斑碎片。多少人端起酒杯的一刻驀然升起一股醉意,思緒徜徉天外。

白石頭的名字起得好,神來點睛。山坡上真有一塊三米見方的瑩石,潔白剔透,周圍再無一塊像樣的石頭,放眼皆是無垠的綠。石頭是天然的,有根有基,與山連為一體,不曾切割。有些人不看則已,見到則游興驟減——大老遠跑來就為了看一眼這塊石頭?想一想吧,想不通再想。為什麼它沒有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為什麼非要鑽出覆蓋的土壤,招致綠意盎然的“白眼”,強逞亙古無邊的孤獨?靜謐的草原長眠之後,打出一個雨雪紛飛的哈欠,萬物蔥蘢,它睜開一只眼,醒了。

繼續向東徘徊的哈爾裡克山,也許感到即將脫離母親天山的懷抱,也許是天山母親的一次陣痛,造成它傷感地回首凝望,那是終年積雪的托木爾提峰。雪蓋被陽光反射,刺眼奪目。山的脊線嵌著鋼藍色亮邊,襯在海藍天幕中,尤顯深刻。有時雲蒸霧繞,山頂輪廓渺茫迷朦,似可隨意勾畫。天朗多雲時,厚重的雲團層疊相加,黏稠如膠,久久佇懸半空,托木爾提的面容時而明快,時而黯淡。它在窺息雲團的動向,也在搜尋雲團縫隙的遺漏光芒,一旦發現破綻,它會抓住時機,盡展天顏。此時的托木爾提峰往往給人不真實的假像,因為它是一幅大師級的作品,而且竭力表現得超凡出塵,神秘莫測,令觀者嘆止,聞者遐想。

沿著發源於托木爾提峰的伊吾河,道路有幾處被漫出的河水掀開,裸露出岩層卵石的河床。伊吾最早的傳奇是那位投筆從戎的班超。公元73年,他隨竇固、耿忠出兵酒泉塞,最先占領的便是伊吾。漢政府在此設宜禾都尉,實行屯田。次年,他去鄯善導演了一出“不出虎穴,焉得虎子”的好戲,賺足了歷史名聲。三年後,建制撤消,東漢政府通往西域的門戶再次受阻。這件史實只能以傳奇而論,充當後人茶飯談資。在當時匈奴人眼裡,東漢政府的努力倒像一樁匪夷所思的鬧劇,建了“定居點”卻不加以鞏固,怕動用財力,最後一走了之。

伊吾縣城不大,有司機開玩笑說,進了縣城剎車踩晚點,弄不好就出城了。縣城有座白馬碑很有來頭。五十年代西北野戰軍進疆,叛匪吾斯滿率眾包圍解放軍一個連。解放軍退卻到伊吾一處小山上堅守,缺糧斷水。這匹白馬被孤身遣派下山,到後方馱運飲水。它突破敵圍,身中數彈,還能圓滿完成任務。解圍後,它竟然大難不死,披紅戴花地運抵軍區,榮獲一枚軍功章,聽說還受到幾位首長接見,真是軍功彪炳。這難道也是歷史傳奇?

不過,伊吾自古盛產馬匹一點不假。建國後,新疆兩大軍馬場,一在伊犁,再一個就是伊吾軍馬場。邊防騎兵一眼就能看出是伊犁種還是伊吾種。如今伊犁種衰敗了,想來伊吾種也好不到哪去。加上邊防機械化裝備更新,軍馬遲早會退出歷史舞台。現實也很明顯,全國幾大馬術隊取得好成績的都是進口馬匹,根本沒有國產馬!軍馬場為國防事業做出巨大貢獻,功不可沒,而僅僅半個世紀就使國有名馬的品種急劇退化,又是誰之過呢?“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說得多好,但不是一個問題!

伊吾河的盡頭是淖毛湖。“淖毛”,蒙語,死水一灘的意思。這裡的夏天與巴裡坤兩番天地,自然條件相對嚴酷。伊吾河水用於灌溉,淖毛湖常年干涸。偶爾在戈壁中見到連天水色、蒼雲吐霧,不要以為身處水鄉,那是蜃景,全然虛無,是大自然的假設。

伊吾戈壁以北百公裡外,在蒙古境內,有座形影模糊的伊赫鄂博烏龍山,再遠的,是額德倫金山。與哈爾裡克山和巴裡坤山身份相同的是,它們是阿爾泰山的余脈。北疆的兩大山系就這樣一直向東,向東,距離越來越近,氣息也越發羸弱地奔赴一個不算偉大乃至渺小的約會點。然而,它們終於在戚切的灼盼中失之交臂,把遺憾留在廣袤的蒙古草原。天山東去了,它思索一般地低垂眉梢,那一抹黃沙戈壁的綠意和健朗剛毅的蒼黛色,化不去,解不開……


精選遊記: 未知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