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新安江,向前看去,水往山中流,讓人憂慮水到山前疑無路,該往那兒去呢?然而,船兒緩緩行進,沒等逼進那山,卻見水在嶺中,在峰間,悄沒聲息的調個頭,扭了個彎,輕手輕腳地去了。不見這江水對那山的惱怒、怨恨、也沒見這江水對那山的拍打、攻擊。新安江應用了自身的寬懷,將碧水結構成一種山間靈秀的自然。寬懷的結果,新安江曲徑通幽,更具有了山重水復的美韻,也使這江、這水、少了波浪,少了急湍,少了斷崖絕壁,少了礁石險灘。回頭往後看去,身後的來路,近處可見水流、水跡,遠處已是粼粼一片了,再遠處又是山了。是那頗顯奇崛的山,是那盡露崢嶸的山,那山摩肩接踵已經緊緊連為一體,鎖合了所有的空隙,似乎在那裡水並不存在,並沒有那麼條清靜柔和的江流。可是新安江恰恰是從那兒來的,而且我可以見證。剛剛乘船從那嚴實的山中漂流過來。是的,只一會兒,新安江即消隱了身後的蹤跡,不像世間那些淺顯的徒兒,寧要把過去的瑣屑演義和顯擺成人為的輝煌。
新安江默默負載著船只前行,也負載著我和朋友們前行。朋友和我無疑是在漂流新安江,可是更多的目光,或者說那目光用於的時間,更多得是觀賞兩岸的山勢。最為明顯的寫照是,個個目光總是望著那崛起的峰巒。每見一種突兀的山嶺,就是一聲驚嘆,似乎不作驚呼就會抱怨終生。可是,有幾人曾經想過,正是得益於水,得益於舟下光明正大汨汨流淌的新安江,才能這麼舒緩地行進,才能極目兩岸那別開生面的林林總總的峰巒和山嶺。也許這是無意的忽略,都是對新安江的辜負。
然而新安江平靜如常,不怨、不怒、表現出的似乎是一種麻木,是一種遲鈍,是一種愚魯。不過用不或的歲月去度量這麻木,遲鈍和愚魯,就會發現那才是人生修煉到最高境界的返樸歸真,才是生命大徹大悟後的寬懷和容忍。不是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要發笑麼?然而新安江卻不,對於那些追尋和思考的人們,新安江沒有動容,依舊平靜如初。發笑的年歲早已過去了,過去的青春雖不再來,可青春留下的經歷已煉制成新安江最寶貴的財富,比之上帝,新安江似乎更老練些。我曾經讀到並且記得一位作家對建德的評價:畫山水。山是畫的嗎?不 ,即是畫山,那也需要吳道子這樣的大手筆。畫與不畫,這裡我姑且不論,至於說水是繡的,我則以為那就大錯特錯了,至少說,這種說法對新安江還缺乏了解,在我的視野中,畫也好,繡也好,逃脫不開一個制字,或者制作,或者制造,或者把層次搞新鮮點,換個新名詞:研制,只是制作方式的不同。即是制,必然有個過程,不會一蹴而就,不會渾然無成。而今天,我站在這船頭之下,前後眺望,仔細品吟,怎麼也看不出這江水與山巒,與平疇的焊接痕跡來,不見天工,不見斧匠,一切都是那般天衣無縫,風流自然。
這新安江水,隨興到極致了。想直就直,想彎就彎,想快就快行,想慢就慢爬。到了高興的時候,便清清脆脆亮出幾嗓子,不管你聽得是否過癮,她唱夠了,立時就沉寂不語了。偶爾高歌,也不是怒吼,不是咆哮,聲響中沒有威嚴,沒有歷勢,看似平平淡淡,可那一聲也是純正的心律。盡管那音響的外形遠遠不如溪流和山澗甜脆,可是,也極像原始森林的地表上剛剛脫穎而出的嫩芽,透過千百 掩映更見其生命的勃發之力。
至於新安江那直,更具有直的技藝,不是毫無節制的耿直,也不是蠻橫無理的衝撞,而是隨和的直,當直則直,直而有度,哪怕只直了一分一寸,在這裡,在這時也是恰如其分的,也是難能可貴的。若是品賞新安江的彎,那更有味了!彎是人生習慣評價為不幸的東西,似乎誰和彎搭了界,誰就有扭曲之嫌,這扭曲便是道德,情操乃至人格墮落,好玄好玄!於是乎,隨俗的大流就不斷顯擺自我的正直,即使根本沒有直路可走,也硬要往懸崖峭壁上衝擊,結果非但沒有撞開生路,還活活折殺多少無辜的生靈。相形之下,新安江的彎多,倒是有了個性。新安江不怕人指指劃劃,說三道四,沒有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的拐彎,拐得自如,拐得隨和,拐得圓潤。江流一個彎連著一個彎,真正彎出了世間少有的膽量和風度。這種直和彎的氣節,豈是人間工匠繡得出的嗎?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我是大有疑慮的。
在新安江霧中行舟,最忙碌的是導游。導游的嘴一刻也不停閑,對手中的話筒,連連呼喊,一會兒指點白沙女浣沙,一會兒指點大橋獅子。不時還出來個傳說故事,那故事不是男歡女愛,就是仙女下凡,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時候再看新安江,新安江是沉靜的,寂然不語,絲毫也沒有把自己裝扮成一位智者,一位頗有見底的先賢。只是履行著一種馱夫的角色,默默無聞的將你將他,將我馱來,馱到這林立的山峰之間,讓你觀看,讓你發現,讓你消受。新安江絕不把自已的一孔之見當作千秋輝煌而光焰萬丈的照耀你。可悲的則成了導游,你再看那舉止,聽那言辭,忽然就會想到特定歷史條件下報刊上出現過的小評論,或者想到時下某些專欄作家的普遍造詣,明明是些陳詞濫調,是些千人一面的貨色,唯恐世人說明江郎才盡,硬要滔滔不絕的傾說出來。這作派違拗了新安江的一片心意,影響了新安江的一片好意,影響了新安江素有的嫻淑風韻。可新安江卻不吭不哈,默認了。
偏偏有那麼些人魂,不知哪家票子鼓圓了自己的腰包,花錢的膽子出奇的大,桌上擺滿了菜,上好了酒,還不過癮,還要大呼小叫的猜幾拳,爭個高低。頓時,噪聲飛起,滋擾了新安江千秋的靜謐,萬代的柔意。有人好奇地圍了過去,對之的興趣似乎比對新安江的山水還要濃烈,有人則扭轉臉去不屑一顧。新安江對此做何反映?我看新安江,新安江依舊如故,我行我素,沒有絲毫的怨怪。可是細心的人會發現,在素常的平靜中,新安江很快收拾了這雀起的喧鬧,動作之麻利,之迅捷,讓人想到在餐桌邊彩蝶般輕盈來去的服務小姐。不過,新安江在完成這一切時,沒有留下讓人注意的身姿,卻將那鼓噪的聲音打掃個干干淨淨,無影無蹤。好個高明的收拾!
在新安江順水泛舟,不能不觀察水中的倒影。岸邊所有的景物,都可以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姿容。看山,是山,高低錯落的山,與岸上的形態似乎別無二致;看樹,是樹,搖搖擺擺的樹,與水邊的綠蔭幾乎一模一樣。甚至,一處屋舍,一頭水牛,以及剛剛在江中拎起一桶水回眸朝游人發笑的姑娘,都是新安江美妙的風景。仔細品賞,這水中的風景與岸上的物什有些不同,不同點恰恰迎合了藝術的某種規律,在似於不似之間。所謂似是外形的相像,水中的形像是岸邊姿容的真實寫照,自然也就不乏逼真了。所謂不似,則是指神采。岸上那山,是別具一格的山,是超群拔俗的山,是孤傲卓然的山,絕然沒有混同他處山勢的奢求。那山有著自己的個性,任你憑借自我的閱歷和心性,把他聯想成大像飲水也好,駱駝苦旅也好,他都沒有什麼怨情。山就是山,既然有橫畫的,有連綿的,為何不能有如此簡煉而又突兀的?因而建德的山也突兀了。盡管這突兀中沒有那叢橫連綿的突兀險峻,可見這罕見的奇崛也讓觀光者飽一眼福了。當然,這兒的奇崛無法與黃山相比,但他是穩定的,凝固的。這穩定和凝固給了山一種恆久的耐力,卻也使之少了幾分生動。這是事實,無法改變的事實。這事實似乎在強調一切事物都難以完美的世理,總是有著或多或少的缺陷,或多或少的遺憾。這事實似乎又是一段有意的留白,讓江水的精靈來彌補群山的缺憾,在賦予靈性的同時,展示了映襯的不凡效應。於是我看到的新安江是平的,緩的,平緩中的水沒有浪,只有波。波也不大,粼粼湧動的碧波不急,不鬧,准確地說只是一圈一圈,一環一環的漣漪。隨著那漣漪地泛動,映在水中的山也蠕動了,並且動而不亂,動而有律,絕似輕音樂導引下的舞蹈。舞蹈著的人,翩翩翔飛,飄然若仙;舞蹈著的山呢?此時此刻,那水中的山,絕不是岸上板著面孔站定的山,絕不是一味要用凝固來標榜自我穩定的山,而是水中藝術化的山,起碼也是注入了新安江血脈的山,這山也就有了少見的生趣和靈性。新安江用自己的情愫和靈性,映現和再造了兩岸的山。山水一體,渾然天成,人們的精工細鑿,方有了這景物的風流,或許,這也是建德山水格外美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