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的王昭君出塞和唐朝的文成公主、金城公主進藏,可以說是中國 歷史上最著名的和親事件。如果當年有“世界和平獎”的話,她們都是合
適的候選人。以嬌弱之軀經受荒漠風雪,以自己大半生的犧牲換取邊境幾
十年的安寧,她們即使不得和平獎,也是人民心目中的聖女或英雄!
在布達拉宮的法王洞裡,我第一次看到文成公主的等身塑像時深為驚
訝,因為在她與她的丈夫松贊干布之間,還坐著一個美麗的“第三者”,
這“第三者”名叫尺尊公主,是松贊干布於639年從泥婆羅國(今尼泊爾)
娶來的,用現在的習慣叫法,應稱為“第一夫人”。顯然,641 年唐太宗
把文成公主許配給藏王松贊干布時很清楚只是做“二房”,但考慮到吐蕃
的強大力量及其在唐朝西邊的重要戰略地位,就睜一眼閉一只眼吧,反正
嫁的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據說,文成公主是唐太宗的族弟江夏王李道
宗的女兒)。
現代的“涉外新娘”可以在“天上飛”,今天坐飛機嫁到千山萬水之
外,過三天還可以坐飛機回娘家敘親情。請你想想,本世紀四十年代,從
內地到西藏,都沒有可行車的公路,無論是從青海的西寧、四川的康定,
還是雲南的阿墩子出發,到拉薩都需三個月的馬程(即騎馬而行),且沿
途毫無安全保障,連當時國民政府的赴藏特使都得取道印度入藏,由此你
就可以想像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從青海的西寧入藏該是何等的艱難!
難怪文成公主要在日月山上淚望長安,撲敕敕流下來的淚喲,流成了
“倒淌河”,至今依然沒有干涸過。從一個平原到一個“千山鳥飛絕,萬
徑人蹤滅”的世界屋脊,無論古今的七尺男兒都動輒鬧點頭暈目眩、皮膚
干裂的毛病,從出生就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文成公主當時又是如何適應的呢?
當然,作為兼有“外交使節”身份的文成公主需要適應的還有:以習慣了
細糧的胃去消化糌粑和酥油茶,以大唐宮苑中的公主自由去換取吐蕃王宮
裡“第二夫人”的尷尬,以嬌生慣養的柔姿去傳播大唐的物質文明。
這樣反差巨大的生理、心理上的適應過程,一定也在王昭君的身上發
生過。唐朝詩人儲光羲曾經這樣描寫過王昭君遠嫁匈奴後的生活:
日暮驚沙亂雪飛,
傍人相勸易羅衣。
強來前帳看歌舞,
共待單於夜獵歸。
從詩中的“相勸”、“強來”等詞意不難看出昭君強顏歡笑的難堪處
境和內心深處的孤獨苦悶。儲光羲生於 707年,也就是說他是在文成公主
逝世二十八年後出生的,此人官至監察御史,可以說他對皇帝的內外政策
了若指掌。正是由於他看到經過文成公主和親後的唐蕃友好關系才存續了
不到二十年( 659年唐蕃為爭奪西域四鎮開戰),所以才對和親這種求取
和平的方式產生了懷疑,從而對和親中的新娘寄予了無限的同情。可是,
這種感慨又不能直說,只好借古喻今,明寫王昭君,實寫文成公主。
大昭寺在西藏數以萬計的寺院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拉薩城就是圍繞著
它而發展起來的。相傳此寺由文成公主擇地、設計並協助修建,所以大昭
寺的建築風格為漢藏合璧。然而,當年建成後的大昭寺卻供奉著尺尊公主
陪嫁的佛像,文成公主陪嫁的釋迦牟尼佛像則屈居於小昭寺內(後來由於
歷史變遷才使兩尊佛像對調),這足以印證“第一夫人”與“第二夫人”
在地位上的差別。不知文成公主是否為此傷心過,跟丈夫耍過脾氣沒有?
當然,即使有過也無補於事,誰叫她是“二房”呢,她在松贊干布心目中
是愛妻,還是對唐關系的使節呢?
松贊干布是具有宏才偉略的政治家,他放著吐蕃眾多的美女不娶,偏
要搞“涉外婚姻”,顯然是把他的政治需要擺在首位,他可不會為文成公
主的眼淚而改變自己制定的律法以及家法。當年,他是先看中泥婆羅國和
唐朝的先進富庶和軍事上的雄厚實力,才千方百計去求親的,甚至遭到唐
朝的數次拒絕仍堅持不懈,因為他深知求親成功,就意味著在經濟上、軍
事上都能得到援助和支持。
事實也證明他極具遠見卓識,無論泥婆羅國還是唐朝,都給公主豐厚
的陪嫁(包括物質和文化),而且這些嫁妝對於當時的西藏發展都起了舉
足輕重的作用。如:從唐朝帶來的農作物和蔬菜種子,以及隨行人員的栽
培技術,促進了當地農業的豐產;從唐朝帶來的營造與工技著作,紡織與
繅絲技術,使當地手工業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作為唐朝的女婿,
松贊干布只要有什麼需要,就會跟文成公主說:“跟你爹說去。”有一次,
他發現碾磨工匠太少,就叫唐朝增派了一批此類人才。
既然松贊干布在婚姻上的“功利性”很強,那麼他對妻子的情感注入
肯定要大打折扣。一是剛統一不久的吐蕃王朝百廢待興,政務繁忙;二是
妻妾太多,除尺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外,後來他還娶了三位佳人,以一對五,
“情感分配”總讓君王頭痛。因此,有理由這樣說,文成公主在松贊干布
心目中更重要的身份是唐朝大使,彼此雖相敬如賓,卻不纏綿悱側。
其實,文成公主漸漸地也會明白;政治婚姻本身就決定了她不是一個
只要伺奉好公婆丈夫、能生兒育女就算稱職的妻子,她負荷著整個唐朝對
西部安全的期望,也負荷著吐蕃王朝對中原物質和文化的渴求,所以,她
經常要在西藏的雪域高原上扮演著“文化傳播者”和“技術推廣者”的角
色。凡是她所到之處,總要求隨行人員同當地人民一起種植水稻和蔬菜,
推廣中原先進的耕種技術和方法,並教會他們使用牲畜肥和草木灰,采取
防旱、排澇等措施,以提高農作物的產量;
與此同時,吐蕃的釀酒、繅絲、碾磨等手工業,也在隨文成公主進藏
的工匠帶動下發展起來。文成公主還在她的侍女陪同下,親自向吐蕃婦女
傳授過紡織技術。今日西藏婦女能穿戴得這樣色彩斑斕,追根溯源還要感
謝文成公主呢!正是因為文成公主在西藏做了許多有益於當地民眾的好事,
所以至今那裡還流傳著許多與她相關的動人故事,而關於文成公主的情感
世界倒成了無人問津或不願問津的謎。
從史料上獲知,650年松贊干布死後,由他的孫子芒松芒贊繼承王位,
659 年唐蕃之間為爭奪西域四鎮烽煙又起,而那時文成公主依然在世。看
著“甥舅”打得你死我活,她的心靈該是何等痛苦!自己翻越千山萬嶺,
圖的是什麼?不就是唐蕃的世代友好嗎?可是這樣的友好甚至不能持續到
自己生命的終結,那麼這樣的和親又有什麼意義?說來說去,自己的一生
辛勞、忍辱負重豈不如水東流!讓她痛心的還有自己作為“國母”級的人
物,竟無法阻止芒松芒贊與唐朝的戰爭,由此也可印證文成公主在吐蕃王
朝的地位之無足輕重。
六十九年後,金城公主進藏和親,她的命運比文成公主更加坎坷多舛。
唐蕃再次和親的歷史背景是這樣的:吐蕃王朝到了松贊干布的五世孫赤德
祖丹執政時,王室與貴族之間的矛盾激化,為了鞏固王權,赤德祖丹急於
得到唐朝的支援,便再動“和親”之念。而唐朝也正忙於武則天倒台後重
振李家皇朝雄風的過程中,也有意與周邊民族搞好關系,所以才選金城公
主入藏。不幸的是,金城公主還在進藏的路上,就傳來她將要與之成親的
赤德祖丹之子騎馬摔死。按理說,金城公主可以重回長安過她的快樂無憂
的日子,但是她既然被賦予了和親的使命就只能讓政治的需要擺布了。
“兒子死了,還有父親嘛!”唐中宗的口氣大概如此,於是金城公主
就心不甘情不願地繼續她艱難的旅程。赤德祖丹已有王後,金城公主也只
是王妃一個,而且她很不喜歡赤德祖丹的絡緦胡須,當然可能還包括他身
上的青稞酒味和酥油味,但是為了邊境的安寧,她也只好“犧牲我一個,
幸福千萬人”了。兩年後,金城公主生了赤松德贊,引起沒有生育的大妃
子納朗的嫉恨,趁金城公主分娩時搶走嬰兒,並對外宣揚孩子是她生的。
金城公主好不容易在雪域高原有了自己的骨肉,卻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別
人據為己有,真可謂悲痛欲絕。
這樣的悲苦境況,讓金城公主格外想念千山萬水之外的長安。如果她
知道與她同時代的許多同胞都在為她步文成公主的後塵而同情她,是否會
感到些許的安慰呢?
漢使卻回憑寄語,
黃金何日贖娥眉。
君王若問妾顏色,
莫道不如宮裡時。
比金城公主晚生幾十年的白居易依然是借寫王昭君來表達對和親的不
滿。在當時的許多臣民看來,和親是一種屈辱政策。白居易是唐朝官場中
人,曾任左拾遺、杭州刺史等職,對和親的作用很不以為然。和親表面上
是唐蕃雙方愛好和平的結果,事實上是雙方武力強弱對比上的一種暫態平
衡,是政治上無可奈何的相互妥協,只要這種暫態平衡一被打破,親家便
會反目成仇,哀鴻遍野就會再度出現。文成公主進藏和親才讓邊境安寧了
十多年,金城公主又怎能長久免除唐朝的“西顧之憂”?
事實證明:國力強盛時,無公主外嫁,亦能保持疆土完整;國力衰弱
時,和親亦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居易很清楚這一點,更知道“賠了
夫人又折兵”只能加深戰爭的羞辱感。然而除了寫寫詩,他還能做點什麼
呢?
我們再來看看金城公主在親生兒子被搶奪之後是怎樣度日的。史料上
說,金城公主是在不梳不洗中熬過無數的不眠之夜的,這種痛苦一直延續
到赤德祖丹和大臣們采取各種妙計證明了兒子確為金城公主所生為止,歷
時約一年。有兩則很著名的“認親”方式:一是把孩子放在草地盡頭,讓
納朗和金城公主跑去抱,事先說明誰先抱著孩子就是誰的,金城公主跑得
快,先抱著孩子,納朗隨後趕到,就把孩子往自己一邊死拉硬拽,金城公
主怕親生骨肉被拉傷,只好讓納朗搶去。在旁觀察的赤德祖丹和大臣就心
中有數了。
另一則是在孩子周歲那天,赤德祖丹舉行宴會,讓唐朝來人和納朗家
族的人分兩側坐下。赤德祖丹用小金杯斟滿酒交給孩子,讓他給親舅舅喝。
納朗家族的人拿出許多玩具、衣服吸引孩子,但孩子一眼不看,端起酒杯
直奔唐朝來客。在扎囊縣桑耶寺裡,我看過繪有表現這個“宴前認舅”故
事的壁畫。經過這一番兒子失而復得的折騰,金城公主的身心受到了相當
程度的傷害。她在吐蕃生活不到三十年,就於 739年去世了,而她的兒子
赤松德贊直到 755年才開始登上王位。此後,唐蕃時好時壞,好時就重敘
“甥舅情誼”,壞時就兵刃相見。確切地說,和親不過是戰爭的休止符。
其實,今人在評論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時,不應該只寄予同情而不寄
予敬意。她們都是以嬌弱之軀,肩負深沉的政治使命的,由於她們的個人
犧牲,才一度換得數十年的邊境安寧。作為男權社會中的弱女子,她們本
應在後方“守在嬰兒的搖籃邊”,望望星空,想想前方的孩子他爹,盡可
讓那些男子漢去“邊疆站崗值班”,勝利時還能領到一半的軍功章。令人
感嘆的是,她們的父王兄弟卻把她們推向前線,讓她們過雪山草地,“孤
軍奮戰於敵人的心髒”,而她們竟然也不辱使命,盡心盡力地去維持那極
為脆弱的兩族親情。
偉大女性的人生故事總是比偉大男性的人生故事更為感人,因為她們
總是在人們認為不勝負荷的時候,卻堅強地挺起腰肢,以致讓千軍萬馬也
為之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