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拉宮:懷念六世達賴

作者: huang002

導讀這是我第一次進藏,我是帶著一千個疑問去的。我們的火車在晚上九點半到達拉薩站,天才剛黑下來不久,進入市區第一眼見到布達拉宮,出乎意料的雄偉壯觀,產生一種視覺上無以倫比的震撼。這就是我曾經在圖片或電視中見過一千次的布達拉宮。背景是漆黑一片,眼前的宮殿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虛假,似乎是一道臨時搭建起來的拍戲布景。但它並非僅能用漂亮一詞 ...

這是我第一次進藏,我是帶著一千個疑問去的。我們的火車在晚上九點半到達拉薩站,天才剛黑下來不久,進入市區第一眼見到布達拉宮,出乎意料的雄偉壯觀,產生一種視覺上無以倫比的震撼。這就是我曾經在圖片或電視中見過一千次的布達拉宮。背景是漆黑一片,眼前的宮殿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虛假,似乎是一道臨時搭建起來的拍戲布景。但它並非僅能用漂亮一詞可以形容的,還令人產生難以形容的感受,是神聖,莊嚴,還是神秘?

據說進入布達拉宮參觀變得越來越難了,今後它可能還要閉門謝客進行維修。旅游業是有弊端的,比如對環境或者古跡的負面影響。以中國巨大的人口來算,如果每天有數以萬計的人進入某個景點,這個景點就可能會面臨滅頂之災。幸好,我們無須為每天那搶手的定額門票而發愁,當地旅行社已為我們買好了。在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們被允許進入參觀。

可以說,看布達拉宮,就可以看到濃縮了的西藏。布宮就是一座關於西藏的博物館,包含了歷代的達賴喇嘛和浩瀚的文物。在這個政教合一的地方,西藏的政治、宗教、文化都是可以從這裡開始說起。

布達拉宮內到處都有武警戰士把守,主要是為了消防安全。文物是無法復制的,復制的文物就不再是文物。試想,如果它被付之一炬,我們如何向幾百萬藏族同胞和全世界的人交待?沒有人可以承擔這個責任。布宮內的擺設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改變,只是那個引人注目的位置依然空置,默默地等待著它的主人。

從達賴五世重建時算起,布達拉宮至今已經歷了三百多年的風雨。這座房屋所包含的政治、宗教和文化內涵,是文字筆墨難以描述清楚的。它至高無上的地位,在藏區當然無出其右。這樣的建築物即使在全世界範圍之內,也找不出幾座來。然而,以其巨大的耗資和藏區的貧瘠條件來看,布達拉宮在當時也許是一項勞民傷財的“形像工程”,耗費藏民的人力財力難以計算。這是一個有趣的歷史現像:秦始皇修長城和造兵馬俑在當時應屬暴政,但我們今天是否應該感謝他呢,他的暴政成了今天我們旅游業賺錢的工具。同樣地,我們也應感謝慈禧太後挪用了北洋艦隊的軍費來建造頤和園。否則,那些銀子最後還是隨著甲午海戰沉入海底。說不定今天政府官員揮霍公民的血汗錢來修建的“政績工程”,日後會成為我們子孫的搖錢樹呢!

進入布宮,我最想找一個人(當地人稱之為活佛),他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在所有的達賴喇嘛之中,我最喜歡六世達賴。我讀過他的詩詞,耳熟能詳,聽過由他的詩詞譜成的歌曲,優美動聽: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皎潔的月亮

年輕姑娘的面容

漸漸浮現心上---------

如果不曾相見

人們就不會相戀

如果不曾相知

怎會受這相思的煎熬-------

住在布達拉宮

我是活佛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看見你的時候,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見你的時候,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一位喇嘛有如此豐富的感情世界,令我吃驚、仰慕。他的詩詞樸實直率,至誠至真,情意綿綿但卻毫不矯揉造作。讀著他的詩句,我們一下子難以理解,作為宗教領袖的活佛,竟然會對人世間的男女愛情如此憧憬向往。

許多宗教教義對神職人員規定了眾多的戒律,如不結婚、不吃肉、脫離家庭、拋棄七情六欲等等,不一而足。這是因為我們的立場決定了我們的觀點。遠離世俗,去除欲望,其最基本的動機就是讓人處在事物的中立位置,不會讓立場影響我們對真理的判斷。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應該是最客觀公正的。但是,這些清規戒律是不符合人性的,欲望是人類發展的動力,沒有欲望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倉央嘉措的悲劇,原因之一正是由此而來。

西藏的活佛制度,是將一名凡俗兒童變為轉世靈童。因此,在這種靈魂轉世系統中,這位兒童的命運便從小被強制改變了,還是他的命運就本該如此?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這是唯物與唯心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但將一個民族的前途放在一個小孩身上,對小孩來說是否太殘酷了,我們是應該為這名兒童高興,還是悲哀?

命運是什麼?命運就是大的社會環境中,某個人的人生軌跡。把每個人的命運疊加在一起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這個社會環境的各種因素可以很復雜,所以人生軌跡在循跡而進的同時,也可能會隨機地飄忽不定。在西藏那種宗教氣氛濃烈的社會中,位居達賴就意味著他需要放棄自我的許多東西,包括自由與隨心所欲。

我想起了歷史上的那些皇帝,他們中很多人的命運與活佛有相同之處。因為生於皇家而位居人君,而因為個人性格問題,討厭政治但卻被人推上皇位寶座的皇帝大有人在。這樣的例子就太多了,南唐後主李煜寫得一手好詞,當皇帝委屈了他的文學才華;宋徽宗是個藝術造詣高的好畫家而絕非好皇帝;明熹宗是個好木匠,但在治國方面卻是一塌糊塗。命運有時就喜歡與人開玩笑。倉央嘉措並非好的達賴,至少以黃教的活佛標准是這樣。但他在民間的形像卻是如此正面和深入人心。這一點多少會令我們感到愕然。

今天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當時做了哪些離經叛道的事情,我們只是猜想他寫過情詩、談了戀愛,僅此而已。一切的歷史似乎還是以傳說為主,比如他與瑪吉阿米的愛情故事等等。這是宗教界在刻意隱瞞,還是另有內情?

他從來就身不由己,命運全由別人來安排,甚至不如一個農奴,農奴還有逃亡的自由;他甚至不如一個小僧侶,僧侶也有還俗的自由。他是藏傳佛教中最高者,擁有最多的卻是不自由。倉央嘉措坐床時,已是一名情竇初開的十五歲少年,被命運突然安排端坐於黃教領袖的高位之上,他能適應嗎?因此,關於這位六世達賴的短暫一生,民間有許多極富人情味的動人傳說。相傳倉央嘉措在入選達賴前,在家鄉有一位美麗聰明的意中人,他們終日相伴,耕作放牧,青梅竹馬,恩愛至深。倉央嘉措進入布達故宮後,逐漸厭倦了深宮內單調而刻板的黃教領袖生活,時時懷念著民間豐富多彩的習俗,思戀著美麗的情人。他經常微服夜出,與情人幽會,追求浪漫的愛情生活。一夜大雪後,喇嘛們清早發現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腳印,便順著腳印尋覓,最後發現腳印進入了倉央嘉措的寢宮。類似的浪漫傳說還有很多,但都以悲劇而告終。

五世達賴曾進京覲見清帝,西藏的政治制度由此初步奠定。後來,五世達賴去世,達賴與蒙古人共治西藏的制度面臨著崩潰的危機,達賴與蒙古汗王的關系逐漸鬧翻了。這裡面的歷史情節,如戲劇般驚險,簡單地說就是,事情的起因主要在於五世達賴的老管家(第巴)桑結嘉錯,他擔心五世達賴一死,蒙古汗王就會剝奪自己的權力,於是想出一個損招:那就是達賴死後秘不發喪,找了個假貨來裝扮成五世達賴照舊聽政長達15年之久。公元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帝在蒙古親征准噶爾叛亂時,從俘虜的口中才得知五世達賴早已去世,隨即降旨向桑結嘉措問罪。桑結嘉措見事情敗露而惶恐萬狀,此時只好將五世達賴去世的實情稟告朝廷。因此,在1697年,第巴桑傑嘉措才選定倉央嘉措為五世達賴的靈童,即六世達賴,從而導致了達賴與蒙古汗王之間曠日持久的政教衝突。

這位六世達賴,就是著名的青年詩人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於公元1683年生於藏南門隅地區的一戶世代信奉寧瑪派佛教的農民家庭。寧瑪派教規並不禁止僧徒娶妻生子。而達賴所屬的格魯派(黃教)佛教則嚴禁僧侶結婚成家、接近女色。對於這種清規戒律,倉央嘉措難以接受。他不僅沒有以教規來約束自己的思想言行,反而以宗教領袖的顯赫身份,以自己獨立的思想,寫下了許多情意纏綿的情歌,這就是他成為詩人的緣故。是年九月自藏南被迎到拉薩,途中拜五世班禪羅桑益喜為師,剃發受戒,取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當年十月,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坐床典禮,成為六世達賴喇嘛。

可憐這位詩人達賴,注定了命運不濟,這位愛寫詩的六世達賴趕上了詩歌最不值錢的年代。那是清朝最牛氣的鐵血時代,康熙皇帝南征北戰,最終奠定大清版圖,其中僅親征葛爾丹就達三次之多。而此間的西藏,五世達賴老管家卻還一直掌著實權,他與蒙古汗王爭權不成,竟妄圖聯絡葛爾丹進攻西藏,以這種方式推翻蒙古汗王。而在老管家與蒙古汗王的勾心鬥角中,六世達賴自然是大權旁落,而要想在政治鬥爭中活命,那也只好裝瘋賣傻、埋頭寫詩這一招了。看來他愛寫詩,一來是文學天賦,另外也可能是被逼出來的。

康熙36年(1697年),康熙第三次御駕親征滅了葛爾丹本人,這一回達賴的蒙古保護人終於找到了報仇雪恨的好機會,蒙古汗王即以達賴的管家勾結葛爾丹叛亂為名,並以耽於酒色、不守清規為名將六世達賴逮捕,押往北京,交給清朝予以廢黜。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達賴的蒙古保護人汗王這時已經成為達賴的仇人,竟然要拿這可憐的青年達賴當作權力鬥爭的犧牲品了,長期統治藏區的達賴-—蒙古制度已經從內部徹底破裂了。

達賴被抓的消息傳到北京,康熙大驚失色。達賴管家和蒙古保護人之間的鬥爭,不但葬送了達賴——蒙古汗王共治西藏的制度,也將康熙推向了極其尷尬的境地:如果處置達賴,則西藏動搖,如果不聞不問,則蒙古不滿。康熙聰明地把皮球踢還給了蒙古汗王,理由竟然是:“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達賴喇嘛將置何處?如何供養?”康熙情急之下甩了個大滑頭,妄顧左右而言他--你難道要我將達賴永遠留在北京嗎?可是北京沒有布達拉宮,你讓他去哪裡念經呢?

康熙的聖旨傳來,押解隊伍已經到了青海湖,皇帝的指示自然不能違抗,可是六世達賴又不好再送回去。蒙古汗王的做法倒也簡單,就是將達賴就地釋放,讓其自生自滅。

六世達賴的最後歸宿,至今仍然是一個謎,存在著多個不同的版本。沒有人知道他的卒年及准確的圓寂之地,人們只知道他在二十四歲那年便不知所蹤。有人說,重獲自由的達賴,形影孤單,自覺比竇娥還冤,一時想不通,竟然跳進了青海湖。

有人說他在青海湖畔被水腫奪去了年輕的生命,也有人說是被清朝皇帝軟禁於山西五台山並圓寂於當地。還有人說他從此如游雲閑鶴般雲游四海去了。但不管他的結局如何,有一樣事實是明擺著的:那就是一代才華橫溢的文學天才正值風華正茂就銷聲匿跡了,這的確是那個時代的巨大損失,令人惋惜。

倉央嘉措被押走以後,拉藏汗與新任第巴隆索商議,於1707年另立伊喜嘉措為六世達賴,但西藏人民認為伊喜嘉措是假達賴,始終未予承認。

藏族人民非常懷念這位苦命的倉央嘉措,他的詩歌傳遍了西藏。他寫過一首詩:“白色的野鶴呀,請你借我翅膀;不去遙遠的北方,只去一回理塘”,在尋找他的轉世靈童的時候,這首詩為生在理塘附近的七世達賴格桑加措的轉世奠定了合法性。

這時藏族與蒙古保護人之間的矛盾已經誓不兩立,形同水火。康熙48年,達賴與蒙古汗王之間為其紛爭訴諸中央政府仲裁,康熙不得不下定決心廢除達賴——蒙古汗王聯合制度,改派中央政府任命的駐藏大臣,協助達賴全權處理西藏一切事物。駐藏大臣制度,由此而形成。差一點就因汗王——達賴紛爭中斷了的達賴制度,由此也隨著七世達賴被中央政府的軍隊護送回拉薩,而延續下來。

今天進布達拉宮,一心希望能見到與他有關的東西,哪怕是一樣小小的物件,也會令我心滿意足的。然而,令我徹底地失望,穿過所有的殿堂,絲毫沒有見到一些與倉央嘉措有關的東西,沒有塑像,壁畫中也不見他的影子,好像他從來沒有在這裡呆過一樣。那些已故達賴的靈塔都在殿堂中,而且大多都是用黃金寶石制作而成,連那位年僅十一歲即亡故的九世達賴隆多嘉措也有靈塔,唯獨就不見六世達賴。

導游們帶著一隊隊游客從我前面過去了,講解的聲音漸漸遠去。大殿中只剩下我孤獨的一個人,內心無比惆悵,久久不能平靜。

我想,我與他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而且非親非故,我此時此刻非常懷念他,可能是人性中存在著某些共同的東西吧。

如果有天國存在的話,但願他能在天國裡逍遙自在,繼續沉吟他的詩歌。

2007年六月於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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