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野星光裡，我們趕到珠峰邊檢站。過了這個檢查站，腳下都是土路了，晨曦也即將來臨。簡樸威嚴的檢查站就這樣佇立在北半球這個經緯點上。那個瞬間，記憶忽然把我拉回10年前。從那木措回到當雄兵站時，我所體會過的西藏的荒蕪感就是這樣。離珠峰越近，這種蒼茫的感覺越強烈。蒼茫才是西藏，這是西藏與別處天地最大的區別。青藏高原擁有全世界最高的山峰，這是西藏與別處天地最大的區別。
阿裡王一直在擔心我進入珠峰的證件能否辦出來，在拉薩沒有辦出來，到了日喀則依然沒有成功。到達的那一天，是日喀則的大年三十，已經沒有人為我辦理手續了。阿裡王跑了好幾回，都空手而歸。往日裡，這是一件小事，但阿裡王熟識的人不在，珠峰前幾日又有一起因車禍而起的事端，檢查格外嚴格，沒有通行證多少有些棘手。他說很擔心，一晚上睡不踏實。從扎什倫布寺出來，阿裡王說他准備再去試試。我高高興興地把身份證交給阿裡王，我真是沒有擔心過，一絲絲都沒有。我深信，阿裡王既然把我從拉薩帶出來了，就一定能把我帶去珠峰。
因為是淡季，黎明時分檢查站裡就我們一輛車。小戰士認真做著登記。我遞上最後一秒拿到手的證件，順利過了閘。這裡的寂靜，格外突出。檢查站裡的小黑板裡，寫著當天珠峰地區的天氣預報：晴。-4至-26。阿裡王說，接下去就沒有柏油路了哦。我扶好了把手，駛向珠峰。也許是看到了零下26度的預報，一車子的人都把自己裹地嚴嚴實實的，沒有人說話，好像是怕浪費了能量。過了一個小時候左右，阿裡王把車停在山口，叫我們在這裡煮早餐吃，吃飽了就能見到珠峰了。阿銘帶了爐子，我們在車裡燒起了開水。香港人准備了能量棒，用於快速補充能量，我掰了一塊吃了下去，喝了阿裡王煮的咖啡，阿倫把兩個暖袋往我手裡一塞，我把暖袋丟進了相機包，我們快速吃過早餐，在車裡靜靜地等待。
8點一過，阿裡王重新發動了引擎，把車頭一轉，他洪亮的聲音，在山口喊了出來。願山神保佑平安。聽不懂藏文的我，在阿裡王每次載著我們駛過山口的時候都期待他飽含力量地喊出這句話，這是我聽過比山歌更美的句子。他得意地掰著指頭，數到“三”的時候，珠穆朗瑪的輪廓忽然出現在了眼前，她在晨曦裡莊重神秘地矗立，任何一個愛山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驚嘆。
阿裡王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加足了油門，往山坡上開去。他說，這是他開發出來看珠峰日出最好的地方，喜馬拉雅山脈好幾座8000米以上的雪峰， 在我眼前闊綽地一字排開。三個香港男生，已經抑制不住激動，穿地好像要去登月一樣，等阿裡王把車一停，就舉著三角架衝出了汽車。朝霞在山的背後漸漸出現，漫天的星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漸漸褪去閃耀。阿裡王又像一個神算師一樣告訴我們，再有20分鐘，就有日照金山看了。
在西藏的這些天裡，我總是被阿裡王洛桑旦增師傅的職業素養深深感動。除了墨脫，他的足跡遍布西藏深深淺淺的角落。他之所以被西藏旅游局封為阿裡王，正是因為去的次數多，路線繁復。他接待過的各式各樣的游客，旅途中發生的故事足以寫成一本耐人尋味的書。而我，在短短幾日與阿裡王的相處中，絲毫感受不到因為熟悉、職業而產生的平庸。我總是被他的笑容與行動深深感染，他總是說，你們每一個人，來到這裡都不容易，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不讓你們有什麼遺憾。洛旦師傅，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每一次吃完飯，他都把剩下的食物默默打包帶走，我一開始不解，後來知道他在沿途喂很多的流浪狗。我說他真是慈悲，他總是認真地說，我們開車的，不免會在路上壓到生靈，只是補償而已。
阿裡王這些年，一趟一趟跑阿裡，每次都帶大量的衣服、藥品進去，也會力所能及地帶游牧孤兒出來。他在拉薩市郊辦過一個孤兒院，後來因為手續的問題被取締，每次說起那些孩子，他都感到很痛心：你難以想像那些牧區，方圓數百裡，就一個小小孩在放羊啊。他在路上救了很多燃眉之急，也救過不少的性命。小師妹說，阿裡王開車掙的錢，大多也是去做了好事，我們就不必跟他討價還價了。
回到米林的那一天，我坐在達娃師傅的車上，想起阿裡王沙沙的嗓音，心裡如此舍不得他。那個比山歌還美的聲音，一定會在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時常回到我的耳畔。阿裡王說幾年後要去修行，贖清此生的罪孽。虔誠向佛的人，無論做了多少好事，為佛像添多少層金，叩多少長頭都還是不夠。他說，年輕時候，脾氣可不是現在這樣，實在是太火爆了，遇到路上迎面而來不變燈的車，就一個扳手砸下去了，真是少年狂。如今47歲的阿裡王，年輕時與他一起闖蕩的兄弟很多已經離去，他們理解不了他如今的柔軟與慈悲。而他的俠骨早已容下世間所有的偏見。他年復一年，虔誠朝拜，專業領路。遇見飢腸轆轆的野狗會去喂，遇見茫茫草原上的孤兒會帶回來，遇見肺水腫的老外，會沒日沒夜地開車送到拉薩，所有的一切，從來不求回報。他兒子如今在大昭寺做喇嘛，他說你們漢族人也許不能接受，而在他心裡，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佛緣與意願，這是他感到十分驕傲的事兒。
去南迦巴瓦的路上，雲霧深重，我擔心看不到神山，阿裡王跟我說，小簡，這些年，我在路上見過無數人，你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有福氣的人，可以看到珠峰，也一定可以看到南迦巴瓦。我總是被他燦爛的笑容深深感染，我在心裡想，能夠坐上阿裡王的車，的確是種莫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