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讀水(4)--冬至湘西之三略事休息後,到位於虹橋西路的“大使飯店”午餐。這也是一處網友熱薦的餐館。據說數年前,黃永玉曾邀德國大使夫婦到此吃飯。飯店的門臉並不起眼,門口懸有黃永玉題寫的對聯:“憶昔日,報紙糊牆,地板通眼,小店居然來大使;喜遍城,樓台燈火,春雨杏花,老鋪而今享太平。”屋內醒目處,懸掛著老板與他們合影的照片。落座後,服務員先遞上茶水和一盤瓜子,不久,所要的菜肴上齊。有“血粑鴨”(小份28元)、香草雞(50元)、牛肝菌炒肉(20元)、米酒半斤(5元)及米飯。“血粑鴨”為最具特色的地方菜。是將糯米浸泡後,用剛宰殺的鴨血浸泡、灌至腸衣中,待鴨血凝固後上鍋蒸熟,再切成片狀與鴨塊燒制而成,味道香糯。香草雞據說用當地一種特有的香草腌制,肉質鮮嫩,香味醇厚,極為可口。美味的菜肴與香甜的米酒相佐,真乃人間享受。
餐後,向古城的中心區行進,去尋覓這片靈山異水孕育的一代文星武將。走進古城老街,滿眼是坑窪斑駁的陳年磚牆和被歲月浸染成黛色的木樓門柵。殷實的人家,則雕梁畫棟,屋檐上有高高翹起的龍、鳳、鰲魚等造型的花檐。沿街店鋪林立,隨處可見明清風韻的染坊、銀號、酒坊等各色商鋪,身著民族服飾的攤販散布其間。湘西風味的腊肉店面,一張張油黃發亮的腊豬臉齜牙咧嘴,似乎要向路人訴說不平。小巷的路面,都由青石板鋪就。歷經漫長的風剝雨蝕,在人們數百年的踩踏之下,石板已被打磨得油光發亮,見證著小城的歲月滄桑,也縱橫交錯成小城綿延的血脈。
據說,古城較完整地保留了明清時期形成的傳統格局和歷史風貌,被稱為漢族與少數民族多元文化既衝突、又融彙的活化石,見證並濃縮了明清以來封建王朝對“邊疆”的“開辟”史,是研究歷代、特別是明清以來軍事、政治、文化制度和民族關系的活標本。而從建築藝術的角度看,古城從選址、城防到街道布局,巧借山水,層次豐富,具有天人合一的美妙。這些獨具風韻的歷史文化,構成了一幅悠遠深長的湘西社會生活畫卷。大概也正因這得天獨厚的青山秀水、瑰麗多樣的民族風情、深厚綿長的文化底蘊,才孕育出蜚聲文壇的沈從文,民國總理熊希齡,畫壇怪才黃永玉……。對於鳳凰古城,《從文自傳》中,有一段極為傳神的描繪:“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長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裡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單獨向深山中村莊走去,與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耕耨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到天王廟去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作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依本份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給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扎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苗巫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踊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戌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屬於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戌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松林裡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地方東南四十裡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桔柚。西北二十裡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裡,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環繞“鎮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裡後方彙入辰河,直抵洞庭。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後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辛亥革命後,湘西鎮守使與辰沅道皆駐節在此地。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於環境的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我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小城裡,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當年,正是這個風韻淳美的小城,成為沈先生人生所讀的第一部、並滋養、影響了他一生的社會大書。
穿街尋巷,在古城南部的中營街,找到了沈先生的故居。本想按照自己的時間和意願,選擇買票的景點。但沈先生筆下曾經質樸的小城,已被銅臭污染。故居不單賣門票,必須到旁邊的游客服務中心,買十余個景點捆綁在一起的“通票”,價格148元。不知沈先生在九泉之下,做何感想。沈先生的故居不大,有正屋、左右廂房等十余間,為瓦木結構的典型南方四合院。院中有用石板鋪成的小天井。是其曾任清朝貴州提督的祖父沈宏富於同治五年(1866年)購買舊民宅拆除後興建的。沈先生在這裡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書房裡,臨窗有一張大書桌。講解員介紹,沈先生的《邊城》,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成的。但他在《邊城》的“新題記”中,敘述了《邊城》的創作經過。是1933年9月,他與苦追4年的張兆和結婚後,在北京住處“達子營”的小院裡,用小方桌在樹蔭下寫就第一章。當年入冬,他因母親病重返湘。來回路途舟車輾轉40天,因他當時被懷疑為赤色危險人物,只陪在母親病床前3天便匆匆返京。到京後續寫,1934年4月完成。這次返湘的另一個收獲,是他後來根據途中給新婚愛妻的幾十封信,整理成著名的散文集《湘行散記》。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鳳凰縣沱江鎮人,1902年12月28日,出生於一個破落的小官僚家庭。沈先生的一生傳奇而坎坷。他6歲入私塾,12歲入模範國民學校(今文昌閣小學)。因愛逃學,小學剛畢業,就被送到當地預備兵技術班,當補充兵。15歲即離開家鄉,跟隨土著部隊,在沅水流域漂流了5年。其時,正處於中國最黑暗的軍閥統治時代,他同士兵、農民、小手工業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社會底層人士生活在一起,親身體驗到他們悲慘的生活,親眼看到軍隊殺害無辜的百姓,認識了中國一小角的好壞人事、風土民情,為後來的創作打下了豐厚的生活基礎。
1922年,這個20歲的士兵受到余波未息的“五四”運動影響,毅然決定放下槍,拿起筆,要以文學闖天下,只身來到陌生的北京。“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到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在北京,他想報考大學讀書,因學歷太淺,被拒之門外。遂決心拿起筆來寫文章,開始了人生的拼搏。當年這個一文不名的青年,在自己的文學夢中幾乎凍餓而死。郁達夫先生在《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中,曾經感慨萬端又大潑冷水地記述過這個青年身處絕境的慘狀。然而,這個頑強的青年終於在絕境中立住了腳跟。他拼命讀書、寫作,得到郁達夫和徐志摩的支持和鼓勵。1924年,他在《晨報》上發表了第一篇作品。此後一發而不可收。後南下上海,創辦文學期刊,並在大學任教,作品日臻成熟。1934年左右,是他創作生命的高峰期,他寫下了《邊城》、《湘行散記》等著名作品,一時聲名鵲起,成為“京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這位傑出的小說家和歷史文物研究家一生共出版過三十多部短篇小說集和六部中長篇小說,500多萬字,是少數幾個擁有世界性聲譽的現代中國作家之一。沈先生雖然20歲就離開湘西進京著文執教,但他寫就的故事,多數發生在故鄉的水邊:在水上討生活的剽悍水手、靠做水手生意謀生的吊腳樓妓女、帶農家女私奔的兵士、開小客店的老板娘、終生漂泊的行腳人……正如有的文章所說:20年的人生成為他文學創作的源泉,他那些最深沉最美好的文章,都是從湘西的江河裡湧流出來的。一條綿長千裡的湘西水,維系著他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寄托。鳳凰古城的風土人情,那揮之不去的遙遠回憶,承載著他的作品主題,呼喚著他的全部情思。在沈從文詩畫長廊中,《邊城》無疑是最精美的篇章。那是關於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和一只狗的童話。隨著一幅幅或濃或淡的畫面從眼前消失,在你整個的身心都得到深沉的舒展之後,慈祥的祖父去世了,健壯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麗的白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善良天真的翠翠,在掙扎不脫的命運中再一次面臨了母親的悲劇,翠翠那一雙“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不得不“直面慘淡的人生”。溪水依然在流,青山依然蒼翠如煙,可是一個詩意的神話終於還是破滅了。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雖無西方式的劇烈的戲劇性,但卻有最地道的中國式的地久天長的悲涼。
耐人尋味的是,這樣一個獨具才情與個性的作家,其藝術生命的榮辱興衰,卻成為中國文壇的晴雨表。他因特立獨行、不肯隨波逐流,屢屢招致非議。自三、四十年代開始的一系列論爭中,他幾乎都被列為批判對像。這種錯位始終伴隨著他。湘西之夢是他的寫作重心,湘西之魂已和他融為一體。他想“跳”出來也不大可能。他不斷地寫作,也不斷地受到批評。他對自己湘西情結與時代精神需要的矛盾困惑不已。他明知自己的作品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但面對接踵而來的爭論和批評,他感到孤立、茫然和疲憊。作為一位作家,他的才思是富有的;而作為一個人,他的意志又是脆弱的。
1948年3月,郭沫若寫的《斥反動文藝》一文中,說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鬥爭情緒”。接踵而來的是,在他任教的北京大學校園裡,有人指使學生將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抄成大字報,並貼出“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標語。沈從文感到這次是對他二十多年來獨立為文藝奮鬥的自強精神的“一次真正的全面否定”,對他是致命的一擊。他甚至曾經兩度自殺。有人說,是郭沫若的這篇文章,把沈從文從一個作家罵成了一個文物研究者。他不得不離開北大,遠離既給他帶來榮譽又招來是非的文壇。他先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工作,研究歷史文物,著有《龍鳳藝術》、《中國絲綢圖案》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7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他晚年的專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了我國文化史上的空白,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一個頗有戲劇性的情節是,事隔30年,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時,卻由前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作序。世事滄桑,風雲流轉,而真正表達人類共有價值、體現“真、善、美”的作品,才會有持久的生命力。這就是歷史的公正評判。
雖然沈先生一再自稱“過時了”,但人們不會忘記他在文學和研究兩方面創下的不朽的功績。最新出版的兩部普通高等教育“國家級重點教材”——《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和《中國現代文學史》(修訂本),高度評價了他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內涵,確認了沈從文在現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大師”地位。《中國現代文學史》(修訂本),首次以專章介紹了他的作品。這本教材中,同為“專章”作家的還有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六位學術界公認的現代文學大師。該書評價沈從文的小說:“達到了鄉情風俗、人事命運、下層人物形像三者描寫完美和諧、渾然一體的境地”。“沈從文構築了一個富有魅力的‘湘西世界’,也因此確立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湖南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凌宇說:“確認沈從文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師地位,是還歷史本來面目。魯迅先生就認為沈從文是自新文學運動以來所出現的最好的作家。這對建立健康的文學批評秩序,營造良好的文學創造氛圍,具有標志性意義。” 瑞典的漢學家馬悅然曾說,他再活上半年,那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非他莫屬。
從20世紀20年代文壇寂寂無名的“鄉下人”,到30年代北方文壇最為活躍的領軍人物和魯迅所贊揚的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從40年代末期作為“反動作家”、“落後作家”被塵封於歷史,到80年代好似“出土文物”名聲日隆,再至90年代被海內外學者奉為20世紀中國僅次於魯迅的文學大師,沈從文的文學地位幾經沉浮,其間的戲劇性恐怕少有人比。沈從文及其作品的接受史,本身即是一部生動的20世紀中國文藝思潮變遷史,也是我們國家走向開明與多元的進步標志。
1988年5月,沈先生因心髒病猝發,在北京家中去世,享年86歲。1992年,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沱江裡,一部分埋入故鄉的土地。離鄉背井的游子結束了一生的奔波,終於魂兮歸來。人以地靈,地以人傳,過去不為人知的鳳凰古城,也由於沈從文的傳世之筆而聲名日噪。

(鳳凰古今)

(大使飯店的血耙鴨與香草雞)

(小巷晨色)

(沱江人家)

(沈從文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