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衫載酒姑蘇行蘇州之行像一個黎明前的夢,總在半睡半醒間纏繞在心頭,半晌貪歡,留人行跡。而當我戀戀不舍地醒來,一切卻又像易散的朝雲般,倏然間再找不到影跡。記不分明疑是夢,而我,想把蘇州牢牢地記在心裡。 我就是這樣,在蘇州留了又留。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菲菲。 而在遙遠而又切近的蘇州,不管曾經怎樣地走馬觀花,總會有一些夾雜著黑瓦白牆的潑墨畫似的印像浮光掠影般留在心頭,輾轉縈回,沉澱終生。 楓橋夜泊與寒山晚鐘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璜恰稱語韻圓。誰在木蘭船? 習慣於用詩標記空間,我想很多人大概和我一樣,把寒山寺選做蘇州第一站,大概是暮色中的晚鐘千年來一樣牽系著天南地北游子的鄉愁,而楓橋,恰好是穿越千年的一個時空接口,一個叫張繼的詩人讓鄉愁從此找到了歸宿。 特意選擇了晚上,黃昏,暮色四合中的楓橋顯得格外高標而蒼涼。青石的骨架如同傲骨嶙峋的老者,因為承載了太多的鄉愁而顯得無限滄桑。周遭照舊是穿梭往來的游人,如此多的愁緒也如此熱鬧。我倚在高高的石欄上,果然看到了滿岸的江楓,正在晚秋裡艷得如火如荼,晃人的眼睛。遠處隱約可以看見的字跡,寫著:夜泊磯。橋下照例停著夜泊的游船-----這一刻,時光忽然靜止了,輪回回到千年以前,一樣的暮色,一樣的地點,一樣的航船-----也許,我們的詩人就在其中一條當中獨自品味著閑愁------ 在這樣留下傳說的地方,我們總能輕易地與時空對接,與歷史對話。而載著我們暢游時空的船夫,名字叫文人。感謝所有的文人! 遺憾地是終究沒有聽見鐘聲,聽說寒山寺也不是每天都鳴鐘的 ,很不巧。 站在楓橋上,我想像著當年詩人的視角,在這暮色四合的渡口,他都看到了什麼?又會想到什麼?沒有人能夠回答我,只有江邊的楓樹葉子一樣在沙沙鳴響。在穿越千年的思緒裡,我感到了一種後無來者的蒼涼,以及,人的生命在茫茫歷史中的渺小與卑微。 而不滅的,唯有人類共有的惆悵,隨著明月清風,千年流轉。 護城河與七裡山塘 如果說在今天,要找到最能代表古蘇州的,我想就是這兩個地方了。而這兩個地方一樣是必須夜游的。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夜游的感受,我想那就是:恍若隔世。人說刻意而為也好,商業造景也罷,人們真的需要這樣一個地方,去記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山塘是一條街,確切地說是商業觀光街。 再也沒有這樣風情萬種的街了,她似乎從來就不是為了作為通行和購物的處所而存在,我想它的出現就是一種藝術,一種記憶,就是為了喚醒和詮釋人們關於江南的一個夢。那些江南特有的風情,在它的每一片青黛的瓦當上閃爍,隨著每一個紅紅的燈籠搖曳,在每一個轉角處乍隱乍現。 數裡之外已經聽到她的名聲。人流似乎都是向著一個方向而去,路卻千回百轉得欲擒故縱。傳說中的山塘街仿佛一位深在閨中的名媛國色,要見她卻要千呼萬喚地虔誠。走過一條長長的街,轉過一個彎,再轉過一個彎,驀然看見兩排紅紅的燈籠,一座高高的牌樓,赫然寫著:七裡山塘。原來尋她千百度的山塘街,已經在眼前了。 經典的青石板路,兩旁是雕花木門的商鋪——其實要不是招牌,你真的看不出是店鋪,就像是一座座藝術館,或是哪家小姐的閨房。根雕館、染布坊、書畫館、古董店,都是極盡風雅的古中國的縮影,還有種種五花八門的叫不出名字的手工藝品:篾編的精巧絕倫的器皿、草編的栩栩如生的昆蟲、巧手的繡娘們在錦緞上爭奇鬥艷,還有種目繁多的精致得讓人不忍下口的江南小吃------還有一種很有意思的姑蘇蚌娘店,門口掛著一串串大大的蚌殼,操著吳腔的蚌娘們從一個個青綠色的珠蚌中取出一個個光芒奪目的珍珠,然後經過她們巧手的打磨和加工,制成一串串美麗的珠鏈和各種藝術品------總覺得很有一些神話色彩,讓人想起傳說中的海螺姑娘。只是有些可憐那些好不容易長到幾斤重的大蚌。 一家家店鋪看過去,好像走進了琳琅滿目的藝術天堂。覺得每一種手藝都有一段故事,每一家店鋪都有一番天地,讓人忍不住駐足再駐足,短短的一條街就像是一個時代。不由感嘆:中國所有的藝術,幾乎都能在蘇州找到。 入夜的山塘街比白日多了些靜謐和神秘,遠遠近近的紅燈籠渲染出了一種溫和的氤氳,讓人的聲音都不由變得柔柔的,低低的,恐怕驚醒了山塘沉睡幾百年的夢。每一條巷子都幽幽的,深深的,一眼看不到底,讓人忍不住想去探尋,又唯恐走得太遠,錯過了更美的景致。那一扇扇沉重斑駁的紅漆木門,也總是惹起人的遐思:門裡面走出的,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絕色少女,還是長衫磊落,白須飄飄的古街老者?街中心是古戲台和游船碼頭,這又是一個讓人恍惚的地方:誰知道那古戲台,曾經上演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那古老的渡口,又惹下了多少柔腸寸斷的別淚? 那麼,上船吧,蘇州本是水做的,蘇州的美也許只有在船上,你才能品出真味。 畫舫與評彈 從蘇州回來後,你若問我,世上最美的聲音是什麼?我一定會回答你:夜色中的護城河,絲管幽幽,千回百轉的評彈和著清越的水聲低低拂著人的耳鼓的聲音。 這句話稍嫌復雜,但卻是構成“世上最美的聲音”的必須。它們當之無愧,缺一不可。江南,蘇州,夜,護城河,畫舫,三弦,吳儂軟語,以及,一顆柔軟的心。 蘇州的游船大多是木質畫舫,安裝有馬達。既有著現代的動力,又保留了舊有的情調。畫舫開著許多臨水窗子,伸出手去就可以感覺到濺起的水花。蘇州河的水是綠的,是那種碧綠,波瀾不驚的那種。似乎往來的游船並不能驚擾她沉靜的心;而蘇州河裡的游船也全部是悠哉游哉地緩緩前行,船和水,似乎來來來去去地低低絮叨著說不完的家常話。 我是北方人,對江南的畫舫向往已久,早已把它列為蘇州的必游之選;然而後來這一切全都成了陪襯,因為,我在那裡聽到了世上最美麗的聲音。 感謝游船公司,周到地為每個游船安排了評彈演員。也要感謝機緣的眷顧,我們的演員很讓人難忘——後來,我又在網上特意聽過很多次名家的演出,當然也很動人,但是不知為什麼,總是感覺再也沒有當時的那種特別的韻味了。 給我們表演的是一對很年輕的男孩女孩,既是搭檔也是情侶,長得都很賞心悅目,看上去像是哪個評彈藝術學院的學生。剛上船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是演員,以為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游客。船到回程的時候,發現他們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長衫和旗袍,又變魔術似拿出了三弦和琵琶,低頭信手撥弄了幾下絲弦,那幾聲叮咚的樂聲仿佛有魔力,方才還喧鬧的船艙裡忽然變得沉靜如水了,再定睛看向那兩個演員,一瞬間仿佛時空倒轉,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我不知該怎樣形容三弦和琵琶上流淌的樂聲,只是覺得攝人心魄。 他們終於開口了,第一曲是那首盡人皆知的小調《楓橋夜泊》,也是我唯一聽得懂曲詞的評彈。從他們開口的一剎那,我知道我將此生難忘。一曲短短的古詩竟唱得如此百轉千回,風情萬種。一剎那間我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周遭的美景,忘記了所有的一切,心中只有一個感覺:驚艷。 向來喜歡各地的民歌,各地原味的聲音都讓我迷戀,,高亢蒼涼的陝北信天游,帶著神秘色彩的“花兒”,讓人捧腹不禁的天津快板------在東北的三年裡又喜歡上了熱烈濃釅的東北二人轉,東北的二人轉本色,率真,熱烈,帶著黑土地特有的樸實和鄉土味,讓人在喜慶味的背後聽出一種自得其樂的坦然;聽陝北民歌是一種曾經滄海的蒼涼,總覺得信天游高亢的調子裡有一種難為人知的悲涼,也許是那片高原承載了太多的苦難,以至於在熱辣辣的歌詞深處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讓人想到諸多的苦,心中漲得想流淚。而蘇州評彈呢?我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如果說聽東北民歌是親切,陝北民歌是想流淚的蒼涼,那麼江南小調就是一種柔情的平靜吧。 此時此刻,感覺不到大起大落的激動,也沒有熱淚盈眶的悲喜,你的心中只有一片溫情的平靜,你感覺自己的心在慢慢融化,漸漸和腳下的碧水融為了一體;而周遭的一切越來越遠,只有那和著絲弦的低低的訴說在耳邊亙古縈回,似乎來自無限遠的天際。你的眼前似乎飄過淡如浮雲的前塵往事,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你只是在曲調的世界裡沉浮------ 不知道那兩個年輕的演員能否理解船艙裡如此地靜,我怔怔地望著他們,忘記了鼓掌,因為我已經完全陶醉在了這流淌著的韻律中了。那叮咚的琴聲像一條河,已經輕而易舉地吞沒了我。當然,我想其實他們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男孩子長得很精神,有一雙潭水般的大眼睛。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中他的臉上沒有悲喜,只有一種清澈如水的淡然,他和他的音樂融為了一體。我驚異於他的不屬於這個年紀的人的沉靜,他的眼睛沒有看著船艙裡的任何一個人,而是投向一個無限遙遠的所在,仿佛船艙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在唱給一個無限遙遠的地方的人聽。外界的紛擾與他無關,他只是沉醉在只屬於他的時空裡。女孩子應該是很溫柔的那種水鄉女子吧,她的聲音很嬌柔,我見猶憐。一曲嘹亮的《太湖美》,那尖尖的顫音讓我有種心疼的感動。他們的聲音都是那麼清澈無邪,就像清透見底的珍珠泉,只有年輕人才能唱出的鮮亮的聲音。我在驚嘆人的喉嚨裡何以能發出如此動聽的旋律。不想說話,連水聲都仿佛自慚形穢般地變得輕了------ 感謝他們,讓我對評彈最初也是最近的印像如此地美,美得難以言說。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說一句話,我多麼希望我的文字能變成音符,讓今天在這裡看到這篇文字的人都能聽見那美輪美奐的聲音。雖然,後面的幾首曲子我都聽不懂曲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聽不懂詞的歌也能如此動人,只是那種旋律已是讓人蕩氣回腸,仿佛他們手裡撥動的不是琴弦,而是我單薄的心。那聲音像是訴說,像是企盼,又像是幽怨,而此刻語言的力量,又是多麼蒼白啊。 有種恍然,誰知道今夕何夕,我們的船穿行在盛唐,還是明末?那座上唱曲的人,是才子冒辟疆還是唐伯虎,是董小宛還是蘇小小?這河這船上,曾經有著怎樣的風花雪月,愛恨情仇?忽然無端地很羨慕他們兩個。 正遐思中,曲已終,船已近岸。再定睛看時,他們已經換回了平時的服裝,又變成了時尚少年和平常少女,和旁邊的游客談笑。少年吸煙的姿態和玩世不恭的少年沒有什麼不同。不禁再次恍然了,仿佛剛才,經歷了一場夢中的時空之旅。 關於蘇州 關於蘇州,可說的,要說的還太多太多。周莊與太湖,大閘蟹與沙洲優黃,甜中帶辣的糯米酒-----這個秋天和冬天,我一襲葛衫,客行蘇州,是為了記住還是為了遺忘,是為了歸去還是為了離開?蘇州,北京,和東北,哪裡的冬天更溫暖?故事還太多太多,我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