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年華老去

作者: 八月的周日

導讀我不知道別人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的。我只知道我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擰巴。 很多年沒有去過江南了, 記憶中的江南仿若是在遙遠的前世。 我的心裡有江南的時候,我還年輕。 那個時候,還沒有你。 我喜歡坐火車。 喜歡火車的那種清晰而且漸近的離開的感覺, 所以就算老D用國航的裡程換票來誘惑我我都巋然不為所動。 唯一的憾事,是我把煙戒了,夜裡無所 ...

我不知道別人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的。我只知道我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擰巴。

很多年沒有去過江南了,

記憶中的江南仿若是在遙遠的前世。

我的心裡有江南的時候,我還年輕。

那個時候,還沒有你。



我喜歡坐火車。

喜歡火車的那種清晰而且漸近的離開的感覺,

所以就算老D用國航的裡程換票來誘惑我我都巋然不為所動。

唯一的憾事,是我把煙戒了,夜裡無所事事只剩下睡覺,再也不能在午夜時分的車廂之間的過道裡看呼嘯的列車掠過荒蕪小站時那縷閃進車窗的凄涼的燈光。 我沒作任何攻略,也根本還沒收拾行李,我基本忘記了這個季節的江南是什麼樣的溫度,也不知道除了衝鋒衣褲之外還能穿些什麼……只是在最後得知有可能到了那裡會有車開,才順手把一本地圖——那年去青海時帶著的地圖——和眼鏡塞到了包裡。 的確有車,一輛頗新的黑色別克。老D在合肥的朋友開了另外一輛車帶著一家老小准備當我們的全陪。 每次我開自動檔的車都覺得自己的右手和左腳無所事事。

每次我想安靜的行走時遇到有熟人殷勤接待都覺得如坐針氈不知所措。 我心裡隱隱的擔心這次旅行。 第一次去皖南的時候,還是十二年前。那個時候的宏村裡承志堂還可以樓上樓下隨便的跑,站在公路邊就可以一覽南湖和整個村落,西遞的小巷子裡還冷冷清清半天遇不到另一個游人,碰到一個擎著畫夾的男子挨門挨戶的打聽村子裡哪兒可以投宿卻最終未果。 時隔這麼多年,眼下連婺源都已經紅到根本買不到車票的地步,不用想也知道皖南的那些早已變得舉世矚目了的村落會被開發成什麼模樣。 所以,我只想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查濟出現在我的行程裡的時候,離我上火車還剩不到半天時間。

我來不及也懶得去找路書,只記得網上看到的一篇介紹裡說,那裡最多的是美校去寫生的學生們,游人甚少,沒有長途車直達。

我的地圖舊了,青海的那幾篇早就被翻得脫了線一翻開就會掉出來,圖裡既沒有合黃高速,也根本沒有查濟這個地名,老D帶的GPS也檢索不到,甚至連當地的朋友都對這個地方茫然不知。

真好!我心裡暗暗的想。

我只是憑著記憶知道那個地方在涇縣的西邊幾十公裡,一路打聽著過去,中間三番幾次的走錯路,一腳剎車再掉頭往回走......幸好路況不錯,經常一路望下去見不到一輛對頭的車,雨一直在下,雖然不大卻細密持久,車窗外只能看見一片接天連地的雨霧,霧裡隱隱的有油綠矮小的小丘和灰白的小房子鑲嵌在金黃的油菜田裡,覺得悶的時候打開車窗,一股久違了的清冷潮濕的空氣卷著雨滴撲面而來。

終於進了村子,把車停在一座祠堂高高的牆邊,身後就是一條溪水,小旅館的老板很殷勤的在雨裡等著我們,然後帶著我們去看房間,一座徽式小樓的二層,有雕花板的窗戶和臨溪水的露台,吱吱啞啞的細腿藤床,帶著潮氣的被子上一卷江南味道,小樓道裡豁大的衛生間只有冰涼的水——老板歉意地說,這幾天下雨,太陽能熱水器肯定是用不上了——我一直不明白在這樣陰霾的低海拔地區要太陽能熱水器有什麼用處,豈不大半年都是閑置而無用的?——不過,你們可以到我們家裡去洗,就在過了橋的隔壁。

難為老D那樣習慣了舒適安逸的生活方式的人,每每跟我出門都要陪著我吃糠咽菜,幸好還有個完全不挑剔的River在,不然我簡直覺得自己在虐待別人。

看得出來,那一家老小對這樣的住所也很是勉為其難。唉……



安頓好之後,進村子閑逛,腳下的溪水穿村而過,一邊是石板的小路,一條條狹窄的小巷子夾在高高的黑瓦馬頭牆之間曲曲彎彎的延伸開去,粉牆被雨刷得泛著鐵青色的印跡,牆角長著一片一片暗綠色毛茸茸的苔蘚,青石板的小路在雨裡像塗了油一樣亮晶晶的。

雨很冷,走了一陣,褲腳都是濕的,遇見一個女孩,她把傘扛在肩頭靠著一扇大門,左手支著副小畫板在雨裡畫畫,我走到她身邊看了一會兒,想起遙遠年代裡的自己。 我看的女孩有點局促,趕忙走開了。 查濟村頗大,據說是原來的兩個村子合在一起的,有些地圖上這裡還叫做查村。村外兩面環山,在雨裡那些深藍色的山上氤氳的霧氣漂浮,遠山如黛,果然如此。 和皖南那幾個著名的世遺村落相比,查濟村要顯得野趣盎然得多,村裡高官顯赫的豪宅很少,一些略顯高大的古跡也只是富庶之家的普通宅院和家族祠堂而已,絕大部分院子裡仍舊住著人,門開著走進去遇到屋主人,笑著問一聲,人家要是說家裡有事不能參觀,也就算了。 不過大部分人很熱情,不在乎我們這些陌生人的打擾。有的人家在門口賣些筍干葛粉,見了我就大聲招呼:衝一碗嘗嘗。 溯溪而上,離山漸漸近了,房屋的結構漸漸疏朗起來,小片小片的油菜田出現在小溪兩邊的坡上,有間院落在大興土木,我特特跑過去看,只見院牆上開出一爿細長的落地窗洞,嵌著冰凌格的木雕花板,裡面全是整面牆的大開間,落地的門扇,挑空的天花板上也嵌著天窗,已經完全不是徽派風格,儼然北京後海酒吧的格局。 我問正在忙活的工人,這間屋子將來是干嘛用的?

那工人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樣子沒有搭腔。 難道所有古老的村落最終都會變成麗江不成?


我們住的小旅館有個臨著溪水的水閣,本來訂了坐在水閣的美人靠上的晚飯,可到了晚上雨下得更大,大家都被凍得嘚嘚的,看著露天的亭子就覺得凄風苦雨,只好搬進屋裡。說是屋裡,緊挨著的是朝外的月亮門洞,涼風依舊嘩嘩的吹進來。 老D的朋友從合肥特意背了兩瓶上好的紅酒來,我卻撓心的想喝瓶花雕。 徽州菜一點也不清淡,味道和顏色都很濃郁,我最喜歡的黃山的春筍燒五花肉,皖南特產的豆腐干——當地人叫做干子——和風干的鴨翅鴨掌一起燉,菜裡都汪著油亮的濃汁,雖然看著心驚肉跳,但的的確確也香得侵到骨頭縫裡。這樣的菜配黃酒倒不是很適合,衝了黃酒自身的甘甜。 老D和朋友在一旁感慨人近中年亞健康的身體和被動忙碌的生活,River和朋友太太一邊逗孩子說笑一邊配合著分析各種美味裡的不良成分,說得盤子裡的菜肴都變得猙獰起來,我不在乎三高四高的,兀自繼續從油裡撈著各種魚肉出來吃得清靜自在。 我心裡那個塵封已久的江南,漸漸的化開了。 那些記憶,都是和黃酒分不開的。 我曾經拎著一整壇子樓外樓的花雕,用了一個下午走完了西湖的蘇堤,還背著散裝的老酒去爬五泄和雁蕩,上了山上沒下酒菜可就,抱著瓶干喝……即便這樣,我也從來不敢說自己是個酒徒。 按照豐子愷的說法,只有深得個中三昧之人,才可以稱之為“徒”——迷於賭博的叫做賭徒,迷於吃酒的叫做酒徒。但愛酒畢竟和愛錢不同,故酒徒不宜與賭徒同列。和尚稱為僧徒,於酒徒同列則可也。……“我發了這許多議論,無非要表示我是個酒徒。”先生說得風趣之極。 在先生的眼裡,大快朵頤的梁山豪傑們都不過是酒囊飯袋而已,配不上當酒徒的。 那個時候我對江南的迷戀,其實矯情得很,宋詞裡描寫言語江南的佳句甚多,一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就看得我心緒激蕩欲罷不能,快趕上了讀罷“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就舉兵南侵的金主完顏亮。 其實那時年輕得毫無顧忌,自然也沒什麼愁緒需要借酒來澆,背著二鍋頭南下的事兒干過好幾回,喝得我在南方的朋友們聽見我要去就發愁。 我很想自己能成為先生那樣的酒徒,不放縱,不饕餮,不沉寂,不澆愁,才能品得其中滋味。 但我卻根本不太敢獨自喝酒了。

我害怕看見自己的內心。



於此間氣氛不太搭調的紅酒,由於根本找不到高腳杯來裝,老板娘找了幾只喝小燒用的玻璃杯,紅酒倒在裡面立刻入鄉隨俗了起來,味道也似乎變得正常和無所謂了。 門外的雨聲在寂靜的小村子裡顯得清亮而連綿,這聲音突然讓我覺得安靜卻又清晰的悲傷。 我的骨頭縫裡都是刀砍斧鑿也抹不去的記憶!每到四月,它們就從我的血液中生長出來,在艷若桃李的春天重新悄然開放。 那些時光,那些在某一年裡的某一個瞬間就突然凝固住如時間停頓了一樣變得永恆了的記憶。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痛恨這種傷感仍在我的身體裡,我如所有人一樣習慣著厭倦著沉溺著安穩的無法改變的生活,這種如季節更替辦不可阻擋的傷感如期而至的時候永遠會讓我嗅到生活中滲透出來的腐爛的氣息,像花謝了之後落到塵土裡慢慢朽掉的那種味道。 整個天空黑了下來。 我端起酒杯,一口咂下去,周圍的一切猶如退卻的潮水瞬間離我遠去。 我在正在消逝的那個世界裡見到你。

明媚如春天般的笑容依舊。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時間仍在那裡,流逝的只是我們。 ——2009年4月8日,於北京


in memory of......

1994年4月8日 日本首相細川護熙宣布辭職。

1994年4月8日 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小兒麻痹病基本絕跡。

1994年4月8日 喬丹首次參加職業棒球比賽。

1994年4月8日 摩爾多瓦議會重新批准摩加入獨聯體。

1994年4月8日 波蘭正式向歐盟遞交入盟申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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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4月8日 kurt Cobain屍體於家中被發現。據法醫判斷是於3天前自殺......

謹此15周年祭。懷念那個永遠熟睡了的孩子,和我們那早已遠去的溫暖而干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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