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塘之前,心底仍有一絲猶豫。長在江南,卻一次次地奔赴各個古鎮,哪怕看到的景致大同小異,哪怕對一個人的旅途有淡淡厭倦。但,也許,旅行就像愛情吧。雖然最終到達的永遠不會100%如你想像,但還是會義無反顧。因為,唯有它與你氣氛契合,唯有它能令你怦然心動。到達西塘是午後時分。我大搖大擺就逃過了入口處的檢票,走出去老遠仍莫明其妙那些人為什麼不抓我。
作為一名資深路盲,我四處瞎跑的本領已經爐火燉青。第一站闖入的即是西塘的中心地帶——西街。看過三家客棧的“雕花大床、獨立衛浴”之後,在黎園賓館凌老板的女兒帶領下,來到他家位於下西街2號的老房子。給我的房間位於1樓,簡潔的中式床,白色的床鋪很干淨。床頭櫃、桌椅都是老家具。空調、電視,獨立衛浴,一應俱全。心下喜歡,決定住下。
只是可惜臨河的房間已經全部訂滿,不過當晚的客人要到晚上十一點才到,會做生意的主人允諾我在這之前,臨河的水台就屬於我了。
整頓內務之後,開始四處亂竄。嗯,古鎮真是美噢。一踏上小鎮的青石巷子,頭頂的陽光晃得我直眯起眼,兩旁是熱鬧的店鋪,獵獵作響的店旗,風中飄來煙熏青豆的香味,雖然游客多到我不得不放慢腳步,但因為心瞬間被這悠遠閑適的氣氛熨到妥貼,已全然忘記了慍怒。
第一天閑逛幾乎是沒頭沒腦的,不管方向,在西街和煙雨長廊來來回回走到腳發酸。餓了就買點粽子、臭豆腐、粉蒸肉、麥芽糖來吃,西塘的蜜腌大頭菜也好吃咯,沿街都有得賣,黑黑的顏色,攤在竹匾裡,我開始還以為是木耳。賣大頭菜的老伯很淳樸,我還沒開口,他就說給我另裝新鮮的。沒來由的有點心疼他,像他這麼個賣法,那些已經裝好的豈不是一直賣不出去,一片片的要切很久的。
感覺最有趣的是陳家老宅下面的小酒吧。白天自然是歇業,黑褐色的高腳圓木凳和小桌子,安靜地擺了一屋子。同色的酒吧台。有意思的是牆上乃至天花板上貼滿的游客留言條,一層又一層,新的舊的互相交疊,別有情調。
喜歡的還有西街的聚福堂文化會所,我幾乎每天都去。叫一杯加桂花檸檬的酸梅湯,一碟瓜子或花生,坐上一兩個鍾點,還可以免費上網。聚福堂的主人是位中年的上海男子,穿中式上裝,一臉淡定。他有一只名叫露露的白色小狗,眼睛清澈靈動,頭頂扎根小辮,可愛之極。第一次見我就親昵地往我身上撲,一點不怕生。主人在街對面還開了一家小型的咖啡吧,那邊有只大狗叫阿呆,不知道什麼品種,渾身像綿羊一樣的小卷毛,蓋得它原本很大的眼睛都瞧不見。我每次經過都會在門口叫它名字,它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搖擺著出來和我玩會兒。阿呆很會撒嬌,兩只前爪會像擁抱一樣抱住我的腿不放,阿姨在背後罵也不放。主人說它就喜歡和MM套近乎,哈。
晚上回去洗過澡,臨河的房客還沒有來。占一把水台上的竹椅,看夜色中的西塘民居漸漸深濃,直至化成黑色的古典輪廓。一盞盞、一串串紅燈籠亮起,美得流光溢彩,燦爛炫目。河中不時有游船經過,笑語喧嘩,煙花綻放的光亮中是一張張無憂的臉。水台的欄杆下不是有點亮著紅色蠟燭的彩色紙船飄過,那是人們許下的美好祝福。隔壁的依水閣,有人在拉二胡,悠悠地唱著:春季裡來綠滿窗。恍惚間,我仿佛置身於舊時的秦淮河畔。發一條短信給朋友:“這裡有過年一般的熱鬧,亦有情人節一般的浪漫。”
第二天七點多就起來了。過西街上環秀橋到毛毛酒館,坐在露天臨河的小桌子邊,喝一碗豆花啃一根油條。西塘的豆花和宜興的吃法有點不一樣,裡面會放些紫菜和蔥花,豆花感覺做得比宜興的要老一些,不是入口即化,但也別有味道。
清晨的西塘,游人還不多。路上有店家在生煤爐,青煙裊裊。不時還傳來拆卸門板的聲響。第一天的孤單感覺,在此時已經神秘消失。買了一本西塘的小書,書的屝頁寫道:“櫓聲悠遠,為您打開塵封了的記憶,展示祖輩的生活空間,你也許會感覺她是那麼親切,宛如便是兒時嬉戲的小巷。”也許,這就是我喜歡古鎮的密碼,緣自心底深處的童年情結吧。對於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即使離開再久,也會有血緣般與來俱來的親切。
走了一遍塘東街和北柵街,還有魚行埭(dai,讀第四聲,西塘有多個裡弄用到這個字)。相形西街和煙雨長廊,這裡要安靜許多。
在一家藍印花布店買了一雙布鞋,一件上裝,還有一件旗袍。雖然知道那樣的服裝只有在古鎮穿才有感覺,回來後多半束之高閣,但還是忍不住買下,了卻心願。店主阿姨很熱情,扎一條藍印花布頭巾,利索地應付著一個個游客。還懂得建議我“和朋友開PARTY的時候穿旗袍,不要太漂亮噢。”聽得我哈哈笑。男主人很忠厚,總是因為講價太過實在而落老婆埋怨。估計這樣的話他每天都是要聽很多遍的,因此也是習慣了不做聲,有些無奈地朝我看兩眼,眼神中竟然有幾分調皮,讓人不禁莞爾。兩個老小孩天天這樣做做生意鬥鬥嘴,倒也非常的恩愛。
午飯本打算去聚福堂推薦的福圓館吃,走著走著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讓一路盲找地方實在是很恐怖的事情。不管了,就在路邊找一順眼的飯館坐下。點了一個河蚌豆腐湯,還有個空心菜。對面坐著一外國男孩,點了一盤口水雞,對著筷子茫然了幾秒鍾,開始笨笨地挾著雞蘸點醬油往嘴裡送,吃得險情迭至,一旁的我倒被嚇得一頭汗。
客人很多,我這張小桌子就在帳台旁邊。帳台裡坐著位老先生。戴副老花鏡,眼神時不時地從鏡框上方飛出去看看店堂,一閃而過的精明。帳台旁邊有一幅《碟中碟Ⅲ》在西塘拍攝時攝制組與店員的合影。此片中阿湯飛奔而過的即是煙雨長廊。
菜很快來了,湯燒得入味,空心菜也是少見的嫩綠。運氣不錯。
中午太熱,也是團體游客逛街的高峰。躲回客棧,睡個午覺。三面圍住的中式床,掛著白色紗帳,安穩而舒適,像返回老家的感覺。童年的夢,又溫馨襲來。
四五點出門,在錢塘人家吃的晚飯。極好的飯館,服務員見我一人還建議不用多點菜,難得的樸實。吃完四處走走逛逛,看時間差不多了,去煙雨長廊花五塊錢租把竹椅泡杯茶,看社戲。戲台在河對岸的薛宅,與煙雨長廊隔著條河。如此看戲,十分有趣。河中央經過的游船在路過戲台的剎那,都是閃光燈四起。當天演的有紅樓《寶黛初會》、《讀西廂》《葬花》片斷。還有《賣紅菱》、《祥林嫂》、《沙家邦》。
中間有一條船試圖停在戲台下看戲,過了一會兒,立馬有兩名警察乘船過來了。嘿,從沒見過這麼風雅的警察。他們爬上戲台,揮手讓船家離開。而船家不肯,所以兩撥人就在那裡吵。戲台上又是古裝又是現代裝,引得看戲的人一陣哄笑。
對戲曲不熟悉,聽得全懂的僅有《寶黛初會》,因為記得戲詞。其他的都聽得零零星星,還好除去《賣紅菱》其他的故事都算熟悉,連蒙帶猜也知道個大概。
後面小店的阿姨摟著個六七歲的小孫子也在聽,好多片斷都能跟著唱。我有不懂的,就扭頭問她兩句,每次她都和和氣氣地回答。讓我驚奇的是,那個小孩子居然也能清脆地說出每一折的戲名。一代又一代的西塘人,就是這麼潛移默化地傳遞著自己的民俗文化吧。
聽完戲走回西街,路過風雅陶笛店。在這之前,我其實已走進這家小店兩次。因為去年在甪直老街咖啡認識店主楊先生的關系,對他吹奏的陶笛樂《愛之聲》念念不忘。沒想到相隔一年多在西塘又與陶笛相遇。巧的是,這兩家店主還是相識的。挑了一只藍色的冰裂痕圖案陶笛買下,為了喜歡的音樂,也為了緣份。
半夜晚上房間來了三四個學生,因為人多需要加床鋪,一直吱吱地拖家具,老房子隔音差,害得我一晚上沒怎麼睡好。於是清晨起來翻出旅行前網上找的客棧資料,看看是否能另換個住處。
先去蘇家弄,網上盛贊的青年旅舍就在那裡。蘇家弄就在西街尾,但因為避開了主街道,鬧中取靜,倒是個好去處。時間尚早,掀開透明的塑料簾子,是個小院。迎面是一張白色幕布,幕布下胡亂堆放著昨晚看剩的碟片和書籍,院子裡隨意擺放著一些桌椅。並不太干淨,但透著讓人喜歡的懶散和隨意。一只黑白兩色的大狗在院裡,看見我並不吠叫,很乖。三位早起的游客打算離開,正四處找店主。幾個人正納悶之際,一年輕男孩忽地從帳台後昂起了臉,睡眼惺忪的模樣,把我們幾個嚇了一大跳。問了問,想像之中的回答,沒有房間。取了張名片,和狗狗玩了下。沒戲,下次來住吧。
接著去塔灣街,煙雨人家、邇易堂、望河人家都在那條街上。塔灣街與煙雨長廊相連,但又不屬於鬧市,店鋪不多,但有許多本地人開的小客棧。初升的太陽在河邊的柳條間晃動,金光閃閃。一個小女孩騎著兒童車嘻嘻笑著迎面過來,後面“答答答”追著個比她還小的小男孩。我衝他做了個鬼臉,側身而過。轉頭再看他時,他也正扭頭看我,猶豫了下再好奇地扭頭看我,然後又義無反顧地追他的小姐姐去了。
因為這條街游人比較少,走起路來很愜意。路邊有早起的大嬸在桌子大小的青石上洗衣服,空氣裡飄散著肥皂的清香。間或有幾個小店鋪,門前都坐著個一臉不耐,有些孤單的小男孩。父親母親正在鋪子裡趕著做麥芽糖或者粉蒸肉,打發他們坐在門前看店。我知道,到目前為止,他們對自己身處的小鎮尚絲毫談不上熱愛,甚至滿心覺得無聊,一心想著長大後要如何離開它。但多年以後,他們就會變得與父輩一樣,深深依戀這裡,或者學一門祖傳的手藝,或者繼續經營家裡的客棧,安心而幸福地做一個西塘男人。
我微笑著從他們的面前經過,如同路過自己的童年。
瞧了幾處老房子,都沒有現在住的地方滿意,於是打消了搬家的念頭,希望最後一晚的房客會是安靜型的吧。
下午,在上海工作的同學來西塘找我。三點前本也不打算出去,就呆在客棧等她。洗了頭發,坐在主人家的廳堂裡擺弄他的古董收音機,很老的機器了,轉動了幾下旋鈕,居然還能收到波段。天井一角有幾杆竹子,陽光從狹小的上空照下來,晃得廳堂亮光光的。我坐在廳堂的舊椅子上,聽了幾首歌,再換個頻道,然後長時間地發呆。
不停地有游客在門口張望,衝我喊:“老板,還有房間嗎?”我衝他們揮揮手:“沒啦,客滿了。”門口的人失望而去,一邊和同伴嘀咕:這一家也沒房間了。我在裡面呵呵直樂。嘿嘿,當一天西塘人的感覺也不錯哪。
有朋友說,古鎮不是桃花源,當你真正生活在這裡,感覺又是不一樣。
我又何嘗不知?
但是在古鎮,沒有城市人如影相隨的壓抑和沉悶,有的也只是西塘人日常煙火的煩惱,或者游人如水般的歡喜憂傷。而任何一種情緒,都會深深打動你。
自然純樸的世界,簡單的生活,安穩的幸福。縱然有苦痛煩惱,也會因為心裡的這份妥貼而忽略掉。人的生活狀態原本就該如此。當精神世界安詳美好,就不會再有太多的物質欲望和動蕩不安。
但城市中的人們,身處江湖的無奈也好,熱衷於此也好,都在追逐著越來越豐富的物質。白天拼殺職場或商場,夜間或聚餐或KTV買醉。即使呆在家,也更多地與電視電腦為伴。我們來不及關心自己,來不及關心家人,更來不及感受生活。日子就在與寂寞的狂歡間一天天灰飛煙滅。表面歡笑,內心暗傷,每個人都漸漸成為一座孤島。
你得到很多了嗎?也許。你失去多少?更多人無語。面對煙花般剎那芳華的世界,很多人只想逃離。
我們都遠離本色生活太久,所以在相遇至真至善至美之時,在用不到心的鎧甲之時,在恢復孩子一樣的快樂之時,欣喜之余又惶惶然不知所措,因為觸動到心靈而快樂著,又煩惱著、逃避著,感知美好又因為難以擁有它的恐懼,最後只能又一次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