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轉北疆11庫爾勒、沙漠公路、胡楊樹
(一)
從巴音布魯克出來,我想,此行的高潮結束了。接下來的庫爾勒、博斯騰湖、吐魯番只是填充我們余下的時間。
接近庫爾勒時,汽車開進一片寸草不生的低矮山包,許多車輛在這裡排隊慢慢盤旋曲折爬行。天是陰的,灰塵無處不在。作為濕島的巨大山脈已被拋在身後,向南向南,是浩瀚的沙漠,在這落日時分,有一種傷感襲上心頭。楊咩說,巴音布魯克是一個夢,庫爾勒才更接近現實。
一根巨大的煙囪立在離路不遠的地方,因為沒有風,它噴出的煙就聚集在山谷裡,本來陰沉的天色更加陰沉。這時廣播裡是一個女聲亢奮的音調:庫爾勒的環境治理工作取得了顯著的成效……我和楊咩忍俊不禁。
不過,我們還是見到了這個城市努力把自己發展成園林城市的種種跡像:城外有個山包整整齊齊地種滿了樹苗,山頂上還修了座亭子;路邊的綠化帶都種了樹,看得出,這些年紀尚小的樹一直在同風沙和野草頑強地搏鬥。
但是,顯然,這個城市不可能再是斯文·赫定筆下那個“街上到處都可以見到老古樹”的地方了。庫爾勒已經是個繁榮之地,作為南疆重鎮,作為新疆第二大城市。用小劉的話講,這個城市大有發展前途。
我們總是憧憬著未來會好於過去和現在。但,也許,很多東西能像過去一樣好就不錯了。
(二)
今天去看沙漠公路。
昨晚小劉在夜市被開水燙傷胳膊,今天第一次睡過了頭,下來時還是一幅憔悴的樣子。
汽車向西,往輪台方向進發。很多人知道輪台,也許是因為那兩句唐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其實,詩裡的輪台並非今日的輪台,據說,唐代的輪台在現在烏魯木齊郊區的烏拉泊,那裡還有一座古城遺址。
車從輪南鎮向南一拐,就到了沙漠公路零公裡處。不少人在那座方頭方腦的門樓下拍照。
我們停下來吃了個瓜,然後,車子一頭扎進塔克拉瑪干沙漠。
忽然就看到胡楊林了,在黃沙上一株一株疏疏地排列。斯坦因曾把他看到的尼雅遺址比喻成海難過後的海灘,而我們眼前這片林子恰似台風橫掃之後的景像:每一株站立的胡楊身邊都橫七豎八著枯死斷裂的枝椏,有的已成了碎片,有的半埋在沙裡。那些樹,不管站立還是倒下,一律枝干蜷曲,樹皮上是深深的紋路。
關於這種樹,有著名的“三個一千年”: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
在這裡,造物展示了它無所不在的意志,把最頑強的生命揉進了最荒涼的景色。
接近塔河大橋,胡楊反而比較小,和紅柳叢雜生在一起。混濁的河水緩緩流過,一面哺育著兩岸的叢林,一面對抗著沙漠上巨大的蒸發。據說,到了秋天,這裡會有盛大的金黃。而現在,只是陰霾天色下一片黯淡的土黃上裝點的蒼涼的綠意。
河岸上停留著一群烏鴉,人走過去,它們就飛起,落到前面不遠的地方。也許它們並不怕人,只是怕被打攪。
橋頭上有幾家回族人開的飯館。假如在古時候,這應該就是旅行在絲路上的人們進入沙漠之前最後休整進行補給的車馬店了。
找了一家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少婦的店,要的依然是湯飯和拌面,眼看袋子裡的蘑菇又派上了用場,三個人口水流了一地。太陽雖然躲在雲層裡,灼人的熱度卻不減,索性把蘑菇倒出來曬。
從昨晚起就精神萎靡的小劉喝著加了三大塊冰糖的水(這裡的水是鹹的),開始給我們講他在沙漠上的恐怖經歷:有一次,他和一個德國人,還有一個翻譯,在沙漠公路邊上扎營,那裡離精絕國故城不遠。考慮到搭帳篷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動了土,小劉聰明地拒絕了跟德國人和翻譯一起睡帳篷,獨自睡在車裡。夜裡他忽然聽見車前有人用鐵鍬挖沙子的聲音,起來一看,沒人。剛睡下,聲音又響起,再起來,還是沒人。這下,他不敢睡了,打開車裡的燈,開始看起過期報紙。第二天,德國人和翻譯從帳篷裡鑽出來,精神煥發。講到這裡,小劉哀嘆一聲:他們居然什麼都沒聽見,而我連報紙上的廣告都讀了好幾遍。“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個地方的。”他補充說。過來倒茶的少婦接口道:“要是春天來,你就不喜歡了,都是沙塵暴。”
一面吃一面和少婦拉家常,小劉直誇少婦的爸爸手藝好。少婦樂了半天,說,他是我老公。有意壞人之美的小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建議他們明天就上法院。老頭說:那我再找個比她還年輕的。
在這裡生活的人,應該也有著胡楊一樣的品質吧。
因為念念不忘剛才經過的那片胡楊林,返回時,我們又在那停了車。一腳踩進路邊貌似堅硬實則松軟的土地,沙子立刻灌滿了鞋。而林子裡的地,有一個比喻最恰當——“脆得像玻璃一樣”,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下面不知堆積了多少死去的胡楊的肢體。那些還沒埋入土中的,或蜷曲或橫擱,有的則是上半截支在尚未倒下的下半截上,有的枯朽的樹頭依然長出了綠色的枝條。看著這些樹,不能不肅然起敬。
據說,它們的葉子,剛長出來是長的,長大了以後是圓的。仔細看了一下,果然。還聽說,它們分泌出來的是堿,我不敢品嘗。
有兩棵大樹被不鏽鋼柵欄圈起來了,據說它們有1600年的樹齡。其實,我們剛才看到的一些樹並不會比這兩棵小多少。
它們其實並不需要以這種方式來凸顯自己。
也許,在這裡,時間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本身,更遑論這樹下熙來攘往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