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野營中人性的體現

作者: dingding123

導讀【一】我的生活一直都一帆風順。 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什麼是坎坷,也不知道什麼是困境。我讀過的小學、中學、大學都是數一數二的名牌,甚至連幼兒園也是最好的。 大學畢業以後,我順利地進入一家外資公司,三年後升任公司市場部經理。這份工作使我的生活質量和生活水平都提升到了一個較高的層次。在很多人眼裡,我二十多歲,有車有房,出入高檔專賣店,從來 ...

【一】我的生活一直都一帆風順。

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什麼是坎坷,也不知道什麼是困境。我讀過的小學、中學、大學都是數一數二的名牌,甚至連幼兒園也是最好的。

大學畢業以後,我順利地進入一家外資公司,三年後升任公司市場部經理。這份工作使我的生活質量和生活水平都提升到了一個較高的層次。在很多人眼裡,我二十多歲,有車有房,出入高檔專賣店,從來不為錢操心,這樣的生活無疑是優越和令人羨慕的。

但是,我一點也不快樂。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道路太平坦,就像一杯寡淡無味的白開水,總是令我感到無限空虛和不滿足。我渴望有不同尋常的經歷,渴望自己的生活充滿激情,更刺激,更有色彩,總而言之,我不願這樣平凡地過完此生。

我沒完沒了地在網上獵奇,去各式各樣奇怪的網站看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也常去專門討論探險活動的論壇,在那兒我有一大幫哥們,我們發貼跟貼,互相肉麻地吹捧、不著邊際地胡侃海侃,總希望能侃出一兩件驚天動地的事來。

那天看到浪跡天涯發起五一探險活動時,我驚喜又興奮,幾乎是在他的貼子貼出來的同時,我就報了名。

浪跡天涯是老朋友了,我們常常在論壇裡討論諸如野營裝備、探險之類的問題,彼此之間也比較熟悉。這次他聯系了車子,准備組織一大幫論壇上的哥們在五一節期間徒步穿越一片原始森林無人區。那片原始森林在三百公裡外的雪山附近,方圓幾百平方公裡,他的計劃是穿越雪山腳下最狹窄的地帶。由於那裡的森林是依山而下,所以地形比較復雜,一路上必須要越過很多起伏的小丘、山澗,還得渡過兩條小河。無疑,這是一次很有挑戰性的穿越。

浪跡天涯的這個提議在BBS上引起了熱烈的響應,可惜由於條件所限,最後確定參加這次活動

只有我、行人和野山雀三個來自同一城市的網友。我們幾個在網上都打過交道,因為大家都是一個地方的人,所以也特別談得來。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四個一直孜孜不倦地反復討論裝備、准備工作和各種細節。幾個外地網友也參與了我們的討論,雖然他們無法參加活動,但還是忍住羨慕的口水,熱心地為我們出謀劃策。

那時我發現行人絕對是個悲觀的人,他幾次提到:雖然我們幾個在論壇上都是朋友,但畢竟沒有見過面,彼此間缺乏必要的了解。而且大家都是熱度很高的理論家,說起來一套一套,可是實際經驗一點也沒有,全是紙上談兵。他認為這會產生很多不確定因素,甚至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我的天!不到二百公裡,而且還是直進直出,我們甚至可以不帶指北針,光看太陽和樹葉就能走完,這也算危險?行人立即被淹沒在一片唾沫中。

我是一個酷愛發白日夢的人。多少次,我幻想自己於千軍萬馬中取敵首級;或有絕頂高強的武功,出生入死,除暴安良……然而現實中的我卻不得不中規中距,上班得聽老板的旨意,下班後也無所事事,只能看書上網,最多也就是去迪廳蹦騰蹦騰。生活是如此的不堪,可現在僅僅背上背包去穿越一片樹林,都還要前怕狼後怕虎!我心中十分不滿,而且也很看不慣這個無膽的鼠輩,那天我跟貼:我們帶上裝備,繞著二環路走七天怎麼樣?SB!

如果一次探險活動的一切都是太太平平的,那也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也許會有一些意外,會有危險,這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就是為這個去的。在我的設想中,這應該是一次危機四伏的旅程,種種危險和困難將會接踵而至,而我則沉著應對,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去解決一切問題。為此,我幾乎翻爛了約翰.懷斯曼寫的《生存手冊》,還專門托朋友買了一把價值兩千多元的Cold Steel的“小狗腿”砍刀。

我想當時的我已處於個人英雄主義極度膨脹的高度亢奮中。

【二】

四月二十日,我們幾個在一個鬧哄哄的小酒吧裡碰了頭。

出來迎接我的人給我的第一印像是開朗大方、熱情洋溢而且精力旺盛,絕對屬於團隊中的領袖型人物,這與我想像中的浪跡天涯完全吻合,我毫不費力就叫出了他的名字。然而令我尷尬的是,我很自信地把那個健壯挺拔,渾身黝黑的人當做是野山雀,另一個皮膚雪白、全身虛胖,看起來有點膽小怕事的家伙我卻一口咬定是行人!於是只好干笑。

那天的碰頭會的主要目的是讓大家先見個面,彼此熟悉一下,以便行動時不至於太拘束,這也是行人唯一有價值的提議。短暫的拘謹後,我們的碰頭會又恢復了網上那種不著邊際、天馬行空的氣氛。兩杯啤酒下肚,野山雀的話多了起來,儼然以戶外運動專家自居。他夾七夾八講了很多,似乎很深奧,在他所提及的很多術語中,我唯一記住的只有“真北”和“磁北”,而且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反正當時我聽得雲裡霧裡,為了掩飾自己什麼也不懂,我認真聽著,不懂的也不問。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臉嚴肅,聽得不住地點頭,可他們的眼睛裡全是一片茫然。

說實話,我並沒有類似活動的經驗,只有滿腦子的《生存手冊》和健身房裡練出來的小塊肌肉,我也不相信其他人會好到哪兒去。至於野山雀,他龐大身軀始終令我有些擔心,我隱隱覺得搞不好他還會拖累大家。不過他講得倒是挺精彩,最終使我們相信他還是具備一定素質的,於是大家不再對他那酒桶般的身材耿耿於懷。但我敢打賭:這幾天的爬山涉水至少能讓他減二十斤膘。

那次見面是愉快的,我們彼此之間都留下了較好的印像,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後來的日子,我一直處於熱切的期待中,而且從來沒有像那樣看重一個普通的節日,也許我真的有點迫不及待了。

【三】

五月一日的清晨,汽車輕快地前進著。一路上,浪跡天涯吹著輕松的口哨,不時和我們開著玩笑;野山雀還沒有睡夠,獨自在後排繼續做夢;遠離城市,拋下了令人窒息的西裝領帶,我除了興奮還是興奮:目光炯炯,不停地把手掰得劈啪作響,像個職業打手;行人則很舒適地坐在車窗旁看外面的風景,偶爾向我投來一束不解的目光……

終於站在了森林的邊沿!

望著那茫茫無際的綠色,我的心情為之一暢。浪跡天涯和野山雀掏出指北針和地圖開始討論從哪裡進入,我和行人則站在那裡欣賞眼前的景致:依山而上的密林,郁郁蔥蔥,波巒起伏。遠處是潔白的雪山,雪山被一片翠綠包圍著,高聳入雲。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我們幾乎醉了。

剛進森林,我就迫不及待地抽出了我的小狗腿。它沉重、鋒利,重心集中在刀的前端,非常利於劈砍。一刀在手,另外三人垂涎欲滴的神情立現,並且馬上變得螞蟻般渺小,同時我心中諸如萬夫莫當、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情有如怒濤狂湧,仿佛想借刀鋒一泄而出。我想就算當時有一群熊出現,自己也肯定會毫不遲疑地衝上去將它們一一剁碎。

然而現實對我是絕情寡義的,因為我很快發現林中只有低矮的灌木和雜草,如果執意要當開山先鋒,就只能采取類似雞啄米的姿勢去斬斷那些輕易就能跨越的草木,這當然於我的英雄形像十分不符,同時也令我感到萬分索然。

後面的時間,小狗腿就一直在我背包裡。其間偶然遇到有亂枝擋道時,他們就會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畢恭畢敬地把我推到前面,在“酷!一定要酷!”吵嚷聲中,依著他們制定的瞳孔收縮、刀閃、藤斷三大步驟揮出小狗腿,完事後還得按要求神情落寞地吹去刀身上粘的綠色汁液!

這班衰人幸災樂禍的神情和鬼臉使我發現自己已經淪為一個笑料,不過對他們的捉弄我還是很配合的,即使隨便帶把BUCK的折刀也比小狗腿實用得多,誰讓我愚昧呢?

浪跡天涯是一家規模不小的電腦公司的經理,應該算是IT精英吧,他頭腦靈活,遇事果斷,待人誠懇熱情,也善於與人溝通,很具有領袖的氣質,其實我們一直都是把他當做領隊的。野山雀是個程序員。走了不到一小時我就看出來,他所吹噓的自己理論經驗和實際經驗豐富完全是在胡謅,那廝既白又胖還極端缺乏鍛煉,走不了一會就得停下來喘氣。猛一眼看上去還覺得他老實可憐,可整人出壞點子全有他。哼!以後我再遇到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一定要加倍提防。

膽小怕事的行人倒是游歷過許多地方,不過都是坐火車坐飛機去的,徒步旅行之類的事卻從沒干過。他看起來仿佛挺深沉,話雖不多但還算精辟,就是有點杞人憂天。另外,他皮膚很黑,比炭還黑。

在嬉戲般的路途上,我們一直都走得很輕松,遇到復雜的路況,大家互相幫助,提攜而上,我們彼此之間的好感也在逐漸增加,我開始喜歡他們,喜歡這個團體,那時我覺得我們能走更遠的路,甚至可以走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

林中的景色是別致的,森林仍保持著完好的原始風貌,參天的樹木枝繁葉茂,即使此刻外面是陽光普照,林子裡也是幽暗深邃,霧氣氤氳。這裡遠離城市的喧囂,潮濕的空氣中充滿著草木的清香,我喜歡這裡,雖然一路平坦,無險可冒,但我仍然認為不虛此行。

那天傍晚,我們在一個小水潭邊宿營。潭水清澈透底,成群結隊的小魚在其中游弋。為了改善生活,我們衝進水中,把住了四個方向,在動用了刀叉棍棒甚至飯盒等武器下,歷時一個多小時,終於弄上來幾條小魚。又經過長達半小時的激烈爭論,我、行人、浪跡天涯以壓倒性優勢戰勝了想喝湯的野山雀,小得可憐的魚迅速被送上了簡易烤架。

吃著前所未有的美味,我們海闊天空地閑聊,談人生、談理想、談女人……沒有酒,就猜拳喝潭水。我們時而瞪著眼爭得面紅耳赤,時而又攤成一排大字學遠處的狼叫……

後來的幾天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們,稱兄道弟。為此大家都很感謝發起這次活動的浪跡天涯,感謝發明互聯網的人,驚嘆冥冥中的緣分。如果不是天氣轉壞,讓我們不得不呆在各自的帳篷裡聽雨聲,我們或許已經撮土為香,對著明月結拜成兄弟了。

【四】

從第三天開始,沿途的樹木越來越粗,地上的雜草也變得稀疏,我們已經深入了森林腹地。天氣變得很糟糕,始終下著蒙蒙細雨,雪山方向的天空更是陰沉得可怕,雲層幾乎貼在地面上,不時傳來隆隆的雷聲。林中溪水的流量明顯增大,而且十分渾濁,由此我們推斷山上肯定在下暴雨。

然而森林色彩卻由此而顯得更加動人,空氣也更加清新,雖然地面變得泥濘濕滑,雖然渾身都被雨水濕透,但我們全不在意,大家士氣高昂,甚至唱起了歌。漫步在雨中的原始森林裡,與大自然最真實,最徹底地擁抱,這的確是一種獨特的體驗,它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快樂。

如果說當時有什麼缺憾的話,那就是野山雀在幾天的跋涉中體力消耗巨大,這直接導致了他驚人的食欲。他很快就吃光了自己的全部口糧,並且開始蠶食我們的庫存。浪跡天涯帶的食品口味很好,所以他受損最為嚴重,他開玩笑說最近兩天一聽到野山雀叫餓就緊張,不光心裡緊,甚至連腳趾都緊抓著地!

不過說歸說,大家還是很照顧野山雀的,我們三個都自覺地控制了自己的食量,盡量節省出干糧滿足他。我想我們幾乎是兄弟了,有了困難自然要互相幫助,況且,也沒剩太多的路。下午,我們到達第一條河。由於暴雨的原因,河水渾濁而湍急,在岸邊徘徊了一會兒,浪跡天涯自告奮勇去探路。我們屏住呼吸,盯著浪跡天涯拄著棍子在河裡摸索。河水大約齊腰深,很急,他幾次險些被衝倒,但終於還是保持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過了河。看著他在對岸得意地揮手,大家一陣歡呼。

我們隨即沿著浪跡天涯的路線下了水,行人在最前面,我在中間,野山雀勢大力沉,斷後。河水衝得我們搖搖晃晃,大家不得不手拉著手,小心翼翼地前進,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河心。

【五】

我曾無數次地想像,自己是如何的英勇,如何從容地化解可能出現的各種危險。然而,真正的危險並不在我預計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它潛伏著,觀察著,然後猝然出擊!它降臨的時候,我毫無准備。

當時我很清楚地聽到背後的野山雀叫了一聲,接著被他猛然一拉,我本能地使勁攥緊前面的行人,我們三個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失去平衡,一齊倒在水中,奔騰的激流頓時把我們衝了出去。

肩上的背包很快就吸飽了水,變得異常沉重。我不停地試圖用腳踩河底,卻發現下面是空蕩蕩的。我的水性很好,當時並沒有慌張,我一邊盤算著從哪裡上岸,一邊設法除去背包,減輕負重。

但是,萬萬沒料到身邊的野山雀根本不會游泳,突然間他死命地抱住了我!我用盡全力掙扎,但他的手像鋼箍一樣,指甲也深深地摳進我的肉裡。我還沒來得及換口氣,就被野山雀沉重的身體拖下了水面。

肺部像是在燃燒,非常地難受。可是我無法擺脫野山雀,也無法解開背包,更無法浮出水面呼吸。這時體內生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強迫我打開口腔呼吸。但我不能,也不敢,我只能苦苦地抵御著這種巨大的痛苦。我知道,最終我會因無法忍受缺氧而不由自主地呼吸,大量的水會湧進我的肺,那時,就是終點了。死亡的腳步迅速逼近,我感到十分恐懼……

不知道當時野山雀有沒有想到,要是他松開我,那等於是救了他自己。河並不寬,我肯定能夠把他弄上岸。而他卻始終像死豬一樣緊抱著我,令我不能動彈,這樣我們只有一起完蛋!我感到十分憤怒,而且從來沒有像那樣憎恨過一個人。

混沌中,行人出現在身旁,他艱難地弄斷我們的背帶,甩掉背包,又竭盡全力把我倆往上一托。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秒鐘,但已經足夠了。我深深吸了一大口久違了的空氣,立刻恢復了鎮定。

狼狽不堪地爬上岸才發現,我們被河水衝出去近百米。我癱在岸邊,看著湍急的河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應該想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遠處,行人和浪跡天涯手忙腳亂地拍打著野山雀的背,伺候他吐水。我本應該過去幫忙或表示關心的,但我沒有動彈,那會兒我根本就不願意看到野山雀的那張胖臉。

天空還是那麼陰沉,仍舊下著雨,但對於一個劫後余生的人來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同,一切都是那麼的親切可愛而且真實。

……

浪跡天涯向我走來的時候表情很陰郁,他悶悶地告訴我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這次遇險我們總共失去了三個人的裝備和食品。

大家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浪跡天涯慢慢打開自己的背包,裡面是單人帳篷、水壺等等野外用具,而全部食品就只有幾塊壓縮餅干、十來根火腿腸和兩大塊巧克力。這點東西還我們不夠吃一頓,可是我們還得再走三天!

五月的天氣雖然已經比較暖和,但渾身濕透的我還是禁不住打起了寒戰。

當晚,我們找了一個干燥的地方扎營,為了節約食品,大家都沒有吃東西。最受不了的是野山雀,他不停地喝了很多水,仍然無法壓下飢火。他看上去很痛苦,但是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把唯一的帳篷讓給他。

【六】

第五天早上,雨仍然細細密密地下著。

早晨的空氣潮濕,清新,醒來的後第一個深呼吸就讓我精神一振。其實我一直是個很樂觀的人,對我來說,每個早晨都是一個好的開端,通常我都是從寬大的床上一躍而起,心情舒暢地開始一天的生活。

而那天我的肚子卻不失時機地叫了,我頓時想起自己是剛從樹洞裡鑽出來,想起了目前的處境,於是我迅速萎頓下來。

我們面臨的情況很糟糕,剩下近60公裡的路程,其中大部分是山地,起碼得走兩到三天。我

們體力消耗肯定會很大,而食物卻嚴重短缺。雖然三天時間餓不死人,但我們肯定會很慘很慘。未來的這幾天將如何度過?誰也說不清,望著無盡的綠野,我第一次生出厭惡的情緒。和行人一起來到野山雀帳篷前,浪跡天涯正一臉不耐煩地在催促他起床。浪跡天涯無精打采地打著呵欠,情緒似乎比較低落,他甚至仰頭對著天空自言自語地嘟囔,好像是抱怨這該死的雨吧?

野山雀在帳篷裡磨蹭了很久,總說沒有穿好衣服。行人開玩笑說我們就要衝進帳篷時,他卻連聲阻止,聲音也變得驚慌失措。

我心裡摹地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為了防止野獸來偷吃寶貴的食物,頭天晚上浪跡天涯把我們唯一的背包交給野山雀,讓他帶進了帳篷,會不會……浪跡天涯好像也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猛然上前,拉開了帳篷,卻愕然發現野山雀正衣冠整齊地端坐在帳篷裡,神情極其不自然。

突然間浪跡天涯就像變了一個人,他的表情一下變得十分冷酷,冷酷得令人不寒而栗。他盯著野山雀,一字一頓地問道:“我們的干糧呢?”

野山雀開始支支吾吾地東拉西扯,言語含糊不清,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的眼神也一直渙散游離,根本就不敢和人對視。

浪跡天涯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銳利的目光就像刀一樣,逼視著他。野山雀胡亂翻騰著背包,終究什麼也沒翻出來。他猛地把手上的東西一扔,像個女人一樣哭了起來,“我吃了!嗚嗚!我真的是餓得受不了了……”

我心裡一沉,緊跟著怒火騰地從我心頭竄起,一個想把野山雀撕成碎片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我試圖克制,但毫無用處,終於我抄起一截枯木棍就往前衝,行人卻在後面死死地把我抱住。我倆正扭作一團時,野山雀的慘叫聲響起,聲音之凄厲,把我和行人都嚇了一跳。

“豬!你這個只會吃的豬!” 浪跡天涯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一邊對滿地打滾的野山雀拳打腳踢。浪跡天涯長得很壯實,出手也特別狠,野山雀全無招架之力,被打得不停地嚎叫。看到野山雀挨打,我的氣消了大半,但是行人仍不敢放開我,只是不斷高聲叫浪跡天涯住手。到了後來,連我都覺得野山雀很慘,於是頹然扔掉木棍,讓行人去勸勸浪跡天涯。

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並不完全了解我的這些同伴,野山雀根本不考慮別人,毫無節制,就像頭自私、貪吃的豬。平時看起來有幾分儒雅的浪跡天涯此刻的表現也同樣令人吃驚,他英俊的臉幾乎扭曲,完全像一頭暴怒的猛獸,差點連行人一塊揍了。而行人卻在關鍵時刻表現出成熟和理智,他最終鎮住了浪跡天涯,讓他停了手。

再次上路時,隊伍裡已沒有了歡笑,大家各懷心事地走著,氣氛很沉悶。野山雀跟在最後,哼哼唧唧地小聲哭泣著,沒人願意搭理他。雖然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可他的肚子是充實的,我想他也該知足了。只可惜那兩大塊巧克力,巧克力是野營者的必備品,它能提供很多熱量,本來我們是准備省到最後關頭才吃的,結果全到野山雀一人肚子裡去了,除了再給他添點肥膘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幸虧他的天良還沒有喪盡,給我們剩下了三塊壓縮餅干,真不知道我們是否應該為此而感謝他。

地面經雨水多天的浸泡,變得泥濘不堪,石頭也格外濕滑,在往日,我們都是互相拉扯著前進的,然而那天我和浪跡天涯都沒有管野山雀,所以他走得相當艱難,不多會兒他就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聲大得驚人。

野山雀再次摔倒在泥濘中,這次他顯得筋疲力盡,沒能馬上爬起來。浪跡天涯看了他一眼,好像有點幸災樂禍。我猶豫了一下,但報復心還是占了上風,那時我已連續一整天沒吃任何東西,胃酸正像刀一樣在割著我的胃,腹部的持續疼痛總讓我不能克制地想起野山雀那張蠕動著的嘴。我的器量不算小,但也不大,反正不能這麼快原諒他,於是我和浪跡天涯繼續向前走,沒有理他。

走在前面的行人卻折了回來,朝野山雀伸出了手。

我不能不佩服他的大度,早上所發生的事情嚴重地影響了我們的心情,行人對此也不可能無動於衷,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是能向野山雀伸出援手,這多少令我隱隱感到有些慚愧。

至於野山雀,他今後完全可以去演戲,至少他已經具備了豐富的生活體驗,他在一早上流出了慚愧的淚、疼痛的淚和委屈的淚,現在,他的眼眶裡又包著感激的淚水了,死胖子!

【七】

我們一直走的是直線,所以不可避免地要越過一些小丘、溪澗。路上,行人一直在幫助野山雀,他倆都累得夠嗆。也許正是這樣,才使得行人的體力過量消耗,才導致了意外的再次發生。

那天中午,我們從一個小山澗底部往上爬時,行人沒能拉住野山雀,讓他摔下去了。開頭我們都沒在意,因為那並不高,最多只有一米多點,但是幾乎是同時,野山雀哭爹叫娘的慘叫聲傳來,我們頓時緊張起來,趕緊跳下去幫忙。

野山雀倒在一片亂石中,嘴裡含糊不清地嚎叫著,滿臉涕泗縱橫。他的右腳扭向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明顯是腿骨完全折斷了。我最見不得這種場面,渾身上下頓時一陣酥軟。還是行人和浪跡天涯堅強,他們手忙腳亂地把野山雀的腳弄直,又用樹枝固定起來。中間行人不斷向野山雀道歉,但我想他肯定沒聽見,因為我們扳直他的腳時,他痛得幾乎昏了過去。

野山雀痛苦地呻吟著,我們三個卻面對面地發呆。浪跡天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我想他和我一樣,都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如果我們了解野山雀的底細,就決不會和他一起出來,如果我們不是那麼意氣用事的話,如果我們能不計前嫌幫野山雀一把的話,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可惜後悔起不到任何作用,該發生的還是都發生了,我們不僅仍然缺乏食物,而且還多了一個天大的累贅。

後面的幾天是我所遇到過的最為艱苦的日子,我們徹底斷糧了。其實這情形是我出發前就設想過的,但是我當時想在綠色的森林裡總能夠找到食物,我們可以狩獵、還可以去找能食用的植物……我曾經幼稚地認為自己可以仗著一本《生存手冊》走遍天下,而那時我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多麼樂觀、多麼愚蠢!沒有工具,沒有經驗,狩獵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只能寄希望於尋找植物。可惜書上介紹的植物多半都不是亞洲的。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找到和吃過一些植物,但那滋味也絕不是我們這些城市人所能忍受的,所有植物無一例外地苦澀和難以下咽,嘗過一兩次後我就發誓,即使是餓死都不會再去吃那些鬼東西了。

而缺糧還不算最糟糕的,我們遇到的最大問題是缺水。以前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過在森林裡還會有缺水的問題。

水雖然在森林裡隨處可見,但都是一汪汪的死水,裡面充滿了細菌和寄生蟲,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裡喝下這種水無異於自殺,所以我們只敢喝小溪裡的活水。不幸的是小溪並不是隨時都有,有的時候我們會連續遇到幾條溪流,有時候又會一兩天都看不見一條。我們四個只剩下一只水壺,即便是遇到可以飲用的水也帶不走多少。那時我才認識到我們是如此的缺乏經驗,假如我們把水壺這類重要物品隨身攜帶的話,另外三只水壺本不會丟失,然而我們卻沒有。

干渴始終折磨著我們,為此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每天清晨浪跡天涯和我都要四處去收集露水,這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發現小溪時,我們都會欣喜若狂地撲過去又喝又洗,但是終究我們是要離開的。每次離去時我們都把浪跡天涯的水壺裝得滿滿的,但大家都知道,裝得再滿也堅持不了多久。

我們的消耗遠遠大於吸收,大家的身體虛弱得厲害。盡管我們自己都走不穩,但還得輪流去抬擔架。野山雀太重,我們走得跌跌撞撞,抬不了多久就必須換出一個人休息。前進的速度也因此而大受影響,每天最多只能走五六公裡,還不到前幾天的十分之一。

一切都令人絕望。

浪跡天涯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幾乎不怎麼說話了,而且他看著野山雀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古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野山雀的變化最大,他的臉上時刻帶著謙卑和討好的笑容,總想取悅我們。他從不隨便說話,也不主動要求喝水,即使是路上的顛簸碰了他的腳,他也強忍著痛不出聲。他似乎很怕得罪我們,大概是怕我們扔下他不管吧?

這期間我們和行人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原因是他背著我們把自己的壓縮餅干分了一半給野山雀。這令我和浪跡天涯感到十分氣憤,認為要分也應該先分給我們。我們吵得聲嘶力竭,而且什麼樣的髒話都說出來了,之後,我們和行人陷入了冷戰。

也許有很多人,尤其是我的親人和朋友們都不會相信,我會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變得這麼卑瑣,但事實就是那樣,我不再像平日那麼灑脫大方,我開始對抬擔架的輪換時間和次序,對水的分配這類事情斤斤計較。我雖然也不滿意自己的這種變化,但是我太累、太飢渴了,有的時候我簡直無法控制住自己。

【八】

第七天下午。在我們的計劃中,這本應該是我們離開森林回家的時候,然而那時我們還在林子裡艱難地掙扎著,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該死的森林,絕望的氣氛籠罩著我們。

雨終於停了,疲憊不堪的我們隨便找了個地方,打算在那裡過夜。浪跡天涯放下擔架就去找食物,行人出去找水,我留下來看護野山雀。

不久,浪跡天涯捧著幾個翠綠的野果子回來,他告訴我不遠處還有很多這種果子。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已經餓得七葷八素的我頓時精神振奮,立刻衝了出去。果然,那裡有一片長得很茂盛的樹木,上面結滿了綠油油的果子。我爬上去就摘,手拿不了就脫下衣服裝。

野果不大,很硬,像李子一樣,我想它一定會很可口。但是我還是不能完全放心,於是我停下來弄開一只野果聞了一下,它的氣味不怎麼難聞,甚至還有一絲清香,我順勢把它的汁液塗在手臂上,又開始瘋狂地采摘起來。

這是《生存手冊》上介紹的一種簡易鑒別法:首先切開未知毒性的植物嗅聞,如果沒有刺激性氣味,就可以將它的汁液塗在皮膚上,再無明顯反應,則可試吃微量植物,五六小時後仍然沒有反應才能食用。

然而還沒到五分鐘,我的左臂就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抬手一看,整個手臂都紅腫了。當時我的心情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就像是沙漠裡的迷途客,在快要渴死的時候猛然發現綠洲就在前方,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卻發現那不過是海市蜃樓……我失望到了極點,整個身體仿佛一下失去了支撐。

良久,我才沒精打采地往回走。滿地散落的毒果顯得是那樣得水靈,飽滿,我心裡一陣惡心,但我連把它們踩碎的力氣都沒有了。

……

遠遠看到營地一片混亂,確切地說,只有行人一個人手忙腳亂。

野山雀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行人在一邊替他拍背,又趁他嘔吐的間隙朝他嘴裡灌水,浪跡天涯抄著手站在一旁,冷漠地看著他們。

我曾經專門與浪跡天涯討論過《生存手冊》,知道他對這本書也是爛熟的,所以我絲毫沒有擔心他們會中毒。然而,不該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上下打量浪跡天涯,他身上沒有一處紅腫。我猛然抬頭,瞪著浪跡天涯,他也正盯著我,他的目光依然銳利,帶著一絲理所當然和滿不在乎。

實際上,我對這個快把我們拖垮了的野山雀已經沒有任何好感,對於他終於栽在自己的嘴上,我也只能感到遺憾。雖然我心裡覺得浪跡天涯的做法很不對,但我當時認為我們的這個團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不值得再為野山雀弄得四分五裂。最終,我選擇了沉默。

野山雀不停地吐,最後連膽汁都吐了出來。不久,他開始發燒,面色潮紅,不斷地胡言亂語。行人十分焦急,但也只能一遍遍地給他冷敷,這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夜裡,野山雀陷入了深度昏迷。

【九】

第八天清晨,我和浪跡天涯一起出去采集露水。

空氣清新的早晨對我來說也不再是好的開端,我反倒覺得每一個早晨都是惡夢的開始,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悲觀。

野山雀摔斷腿以來的幾天,我們頂多只走了20公裡,我感到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承受力都已經到了極限,好像隨時都有倒斃在路邊的可能,然而還有30多公裡坎坷的道路在等著我們。30公裡,如果是公路,踩幾腳油門就到了,就算是走路也用不了幾小時,可是對於我們來說,那段路起碼得走五天,五天後我還活著嗎?巨大的生存危機使得我腦子裡邪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對於自己的這種變化,我既沮喪又無能為力,也許魔鬼已經悄悄地占據了我的心靈。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著,身邊的浪跡天涯也顯得心事重重。一天前發生的事讓我對他產生了新的看法,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反正他總不會是什麼善男信女吧?

“花烏鴉,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浪跡天涯一邊問,一邊亂搖著一棵小樹,任由樹葉上的露珠灑落在自己的身上。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直截了當地問我,但我也沒感到特別意外,回答道:“不好說。”

“如果我告訴你昨天我沒有給野山雀吃那果子,你相信麼?”

我一愣,心想這個可能性倒是很大的。

“我的確沒有叫他吃,昨天我把果子拿回營地,放下後就出去找水了,等我回來才發現野山雀已經那樣了。”浪跡天涯漫不經心地說。

盡管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我也只能相信一半,事實究竟是怎麼樣的只有老天才知道。

不過,我還是寧願相信他的這種說法,我早就覺得,野山雀遲早要栽在自己的那張臭嘴上,於是我說:“真對不起,昨天我還以為是你讓他吃的呢。”

浪跡天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心裡倒還真這麼想過,哎!如果換了是你,你會怎麼辦?”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措手不及,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義正辭嚴地說我絕對不會?可是幾分鐘前我還在設想,如果野山雀就這麼毒發身亡,或者憑空消失就好了,那我們就可以輕裝前進,或許還能走出去……但是我也不能說我會,畢竟我只是在心裡設想,況且我還得給自己留點臉面。

浪跡天涯一直在很仔細地揣摩著我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我心裡的想法,我盡量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但還是發現他最終表現出成竹在胸,一切都盡在掌握的神情,這使我很惱火,所幸前面出現的小溪適時地中斷了我們的交談。

【十】

下午,我們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第二條河邊,渾濁的河水像脫韁之馬一樣奔流而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狹窄的河面上湧起一個個的漩渦。我們被眼前的景像驚呆了!

但浪跡天涯似乎並不在意,他把擔架一扔就撲倒在地上睡起覺來。擔架上的野山雀一骨碌滾落在地,一頭撞在塊石頭上,額頭上馬上鼓了一個大包。抬前面的行人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當他發現是怎麼回事後,頓時呼地挺直身子,臉漲得通紅,他緊握青筋暴起的拳頭,怒視著正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浪跡天涯,但看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連續四天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當時唯一想做的就是趕快睡覺,也只有睡著了才能忘記飢餓和疲乏。

醒來後看看四周,浪跡天涯坐在一旁,正望著河水出神。我坐起來,發現自己的肚子仍然很空,但沒有絲毫餓的感覺,我的精神稍微好了點。這時行人過來催促我們准備過河,浪跡天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沒有動彈。我心裡隱隱約約感覺到會發生點什麼事,也坐著沒有動。行人很敏感,他來回看看我們,最後面向著我們坐了下來。

我們三個就那麼坐著,用探索的目光互相研究著,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浪跡天涯首先打破了沉默。

“先不討論怎麼過河的問題,剛才我算了一下,剩下的路大概有30公裡,不算遠。但是以我們現在的速度,卻要走五到六天,”他說,“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有整整四天沒吃東西,再也不可能堅持那麼長的時間。”

我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側頭看看野山雀,他就躺在不遠處的擔架裡,雙目緊閉,顯然還處於昏迷中。我知道此時他什麼也聽不見,但我的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浪跡天涯接著說,“但是如果沒有負重的話,依我們現在的身體狀況,一天大約能走十多公裡,也就是說兩天多時間我們就可以走出去。”他的話條理分明,語氣中沒帶任何感情色彩。

雖然我曾多次希望野山雀自動消失或者死掉,但那終歸是壓抑在自己心底的一個齷齪的想法而已。現在野山雀還活著,還躺在一邊!而我們卻堂而皇之地討論著是否拋棄他。浪跡天涯甚至沒有提及他的名字,僅僅使用了“負重”這個詞。

“不行!我們絕不能拋棄同伴,不管是在哪種情況下。”行人小聲但又很堅決地說。

“我同意!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想法,所以這些天我一直在堅持著。但是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我們總得面對現實吧?你看看現在的情況,帶著他我們根本出不去。”浪跡天涯一指旁邊的河,河水怒濤奔騰,“看這條河!比上條河寬了多少?急了多少?別說帶他出去,我們自己過去都成問題!”

“這是你的借口吧?我們都會游泳,剛才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可以用木筏把野山雀漂過去!”行人一下激動起來,“現在野山雀有傷,又中了毒,扔下他他怎麼辦?如果是你受了傷,你希望我們扔下你嗎?!”

浪跡天涯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激昂起來,就像在演說,“我不會因為個人的利益而影響集體,我拿得出壯士斷腕的氣魄!如果影響集體的人是我,我也能犧牲掉自己。”馬上,他又換成推心置腹的口氣,“況且,我們也不是要真正扔下野山雀,一出林子,我們可以馬上帶人再回來接他啊。”

……

浪跡天涯能言善辯,行人根本無法駁倒他,於是他把無奈的目光轉向我,問道:“花烏鴉,你的意見呢?”

“對!我們各占一票,就看花烏鴉的意見了。”浪跡天涯立即附和道。

那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我知道,如果丟下野山雀,就算我們能回來救他,他生還的機率還是等於零,雖然我很討厭這個胖子,但那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花烏鴉,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得做出選擇,”浪跡天涯對我說,見我仍然舉棋不定,他又補充道,“如果你不能正確決定,我們只能一齊死在這裡。”

想到死,我有些不寒而栗。幾天前,我曾與死神擦肩而過,人在最後時刻的那種絕望和恐懼在我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我還發現自己並不像幻想中那麼勇敢無畏。我害怕死,也不想這樣死掉,我有親人朋友,有不錯的工作,我還有大把的將來……終於我心一橫,低聲著對行人說,“你……和我們一塊走吧。”

行人眼裡期待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下來。

【十一】

收拾行裝准備出發時,行人在一直在旁邊默默地注視著我們,他決定留下來陪伴野山雀。我們反復地勸說,幾乎磨破了嘴皮,得到的始終是一個堅決的“不”字。

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可收拾的,無非是勒緊皮帶,系好鞋帶之類,但我們一直磨蹭著,拖延著,希望行人能改變主意。最後,我們徹底失望了。

“那你怎麼辦?”臨走時我忍不住問行人。

“我等水退下去再想辦法,只要不放棄,總會有機會的。”他堅決地說。

那一刻,我感到在他的面前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我無法找到適合的文字來形容當時的場面。以前我看到文學作品中對這種場面的描寫時,心裡都頗不以為然,覺得俗,特俗,而輪到我來描述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語言是那麼貧瘠,文字是那麼蒼白無力。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心理作用,我甚至看見行人全身仿佛都罩在聖潔的光圈裡。強烈的對比使我們的內心完全失去了平衡,同時生出巨大的失落感。

一貫爭強好勝的浪跡天涯顯然不習慣處於這種劣勢,他悻悻地說:“那你還需要我們回來找你麼?”

行人的表情像頓時雕塑一樣凝固了。

良久,我看見他眼框裡慢慢湧出晶瑩的淚花,那一定是傷心到極點的淚水。他飽含著熱淚,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們,仿佛盯著兩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的眼睛裡透出失望,那是對他曾經看做兄弟的人的失望,是對我們心靈的肮髒和人性的徹底泯滅的失望!

即使是我們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他也能夠理解。他是善良的,他始終認為世界是美好的,每個人的內心其實也是善良的。然而我們卻殘忍地在他的心口上戳了一刀。

當一個人的希望完全破滅時,他的心裡會是怎樣的痛?

那時我覺得用盡世上最惡毒的詞彙來形容我們都不過分,我們慌亂地躲避著他的目光,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們無地自容,更無法面對他,只能落荒而逃。

【十二】

該死的雨又下起來。

我們泅渡過河,像喪家之犬一樣倉惶奔竄。那是厄夢一樣的路途,飢餓,干渴,四肢極度疲憊,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最可怕的是我的內心如同荒漠般空虛。

我倆沒日沒夜地走著,最後,我們幾乎是爬出了森林。遠遠看見一個山民向我們走來,我心裡一陣輕松,緊跟著失去了知覺。

……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浪跡天涯已不知去向。

盡管當地沒有專門從事營救的機構,但是他們還是很快組織了一支由一百多名當地群眾組成的搜索隊,冒雨進入森林進行地毯式搜索。一周時間過去了,搜索隊沿著我們的來路仔細地搜索到那條小河,沒有任何跡像表明行人和野山雀過了河。隊長告訴我:那條河的水位仍然很高,行人帶著野山雀根本無法過河,他們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沿著河朝下游走,但是起碼得走一兩個月才能走去。他倆沒有食品,一個極度疲憊,另一個完全沒有行動能力,以那種狀況想走出森林是根本不可能的。

這個事實將對我的一生產生巨大的影響,我不願也不能接受它,所以我還是固執地等候著。搜索隊繼續沿著河的兩岸向下搜索,又過了一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他倆什麼也沒留下,就這麼消失了。

那時我開始相信這世上有奇跡的存在,回城後我反復撥打行人和野山雀的電話,盡管我再也沒有臉面對他們,但是我還是希望能聽到他們的聲音,確定他們還活著。然而,他們的手機永遠處於關機狀態。

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我想,他們真的回不來了。

通過移動公司的朋友查到了行人的地址。連續幾天,我一直在他家附近徘徊。那些天總有一對中年夫婦頻繁出入,他們顯得很憔悴,神情中顯露出焦急和擔憂,也許是他們就是行人的父母吧。

對於行人的父母來說,自己的兒子發生了什麼事,是生是死?他們一無所知,他們唯一知道的是兒子帶著行囊外出,然後一去不歸。

我很想做點什麼,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他們事實的真相,然後跪在他們面前,向他們懺悔,盡一切可能去補償他們。但我始終猶豫著,心亂如麻。

我時時刻刻都沉浸在內疚和悔恨中,白天我總是精神恍惚,夜裡不斷地做著噩夢,我的心裡像是始終壓著一塊千斤巨石,不能有片刻輕松。我很痛苦,但又不敢找人傾訴,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郁積在我的內心深處。

除了這件事的另一當事人浪跡天涯,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夠和我交流這件事的感受。我想他現在大概也很不好受,和他聊聊或許能有一些共鳴和鼓勵,或許能有勇氣去面對行人和野山雀的親人們,或許能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安寧。

撥通了浪跡天涯的手機,IT精英正在開會。聽出是我,他似乎感到很突然,但他還是立刻鎮定下來,“那是我們當時的唯一選擇,對個人來說,也是最正確的選擇,我不認為有什麼錯……”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告訴他行人和野山雀不可能活著回來了。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繼續說“我們能活著回來也很不容易,所以得好好地生活下去啊!我承認我們的選擇傷害了其他人,但是凡事總得朝前看,總不能永遠耿耿於懷,背一輩子心理上和經濟上的包袱吧?聽我的,當這事沒發生,忘了它吧……”

我心底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火氣,歇斯底裡地破口大罵“你這個王八蛋!”電話那邊喋喋不休的聲音嘎然而止,良久的沉默後,聽筒裡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你也一樣。”

……

【後】

漫無目的地穿行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的心卻飛回那片遙遠的森林,森林仍舊美麗、靜寂,那裡長眠著兩個年輕的生命,我甚至?


精選遊記: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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