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顛簸我們的鐵皮迷幻龍船一路向著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進發,此時太陽正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明朗。車裡熱鬧得很,孩子哭,大人罵,解放軍戰士們竊竊私語,年輕情侶研究地圖並試圖向司機們提問題,日本人或望著窗外發呆或蒙頭大睡,以色列和德國嫌疑犯在我頭頂上和他們的導游益西談論藏傳佛教與漢地佛教的關系和區別,我則看一本從汽車尾部床鋪底下撿來的破小說。我們的車在真正駛上青藏公路之前先在格爾木市區裡繞了一圈,接來了前述5名軍屬。離開市區的時候車子在一個土坑裡顛了一下,這本幾近棕灰色的陳年小書便從床鋪底下跳出來,落入我的視野。這書沒頭沒尾,主要講述一個會武的清朝姑娘作為家族唯一的後代如何逃脫種種危險和誘惑終於報得大仇修到正果,我覺得這雖然庸俗但卻挺有意義,於是把這本秘籍的發現過程稱作我的青藏第一顛。
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我們在公路邊一家小飯館吃飯尿尿,一同停在門口的還有一輛從西寧直接下來的鐵架子大客車。我坐在一張油膩膩的紅色方桌前,發現天有些涼了。我們車上的一位車把式像一堵牆一樣晃進來,看了我一眼啞著嗓子說,你一個人來的?我說,哦。車把式也說,哦,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變出一小鐵盤炒葵瓜子和一杯茶放在我前面說吃吧,我頓時覺得這人挺好。實際上後來我發現他們大鼻子康巴人都挺好,最壞的也不過像是格林童話裡的大狗熊,沒有那種時時潛伏在你身邊的陰險小人。
小飯館對待客人一律平等,每人一海碗面條,帶湯汁的大蔥辣子炒牛肉蓋在面上,香得一塌糊塗。那兩個以色列和德國嫌疑犯顯然是對付中國面條的老手,先呼呼吹氣然後吸溜面條最後喝光碗裡的湯吃得比誰都香,益西則在旁邊坐著悶悶地抽煙,連飯也不吃。我吃完了面條,和兩輛車上四位車把式坐在那兒喝茶抽他們的比大炮還厲害的卷煙,聽見他們用藏語聊天夾著北京北京什麼的,還不時笑著看看我,就知道他們這是在說我的閑話。這時候益西過來借火,他的打火機沒油了。我給他我的打火機,問他為什麼不吃飯,他說你吃就吃你的,看我做什麼。我心想這人他媽的不識好歹,臉色怎麼就像青藏高原上的天氣,說變就變。
車再開起來的時候我開始留意窗外的景色。灰茫茫的。天是灰的山是灰的土是灰的公路是灰的我們的汽車是灰的,我可能也是灰的。我想我們這是奔騰在海拔將近4000米的青藏高原上,那些為我熟悉的塞車,污染,酒吧裡的勾當,暗夜裡的爭鬥等等等等,毫無疑問地正在繼續發生著,然而它們離我到底有多遠,我算不出來。我的目的地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我們的迷幻列車最終會把我帶到哪裡去。我就這樣隨著它一直走一直走,在喘息顛簸中漸漸失去重量。我感覺不到我是越走越近還是越走越遠;是正在往東還是正在往西;是逐漸升高還是逐漸降低;這趟旅程在汽車搖晃的節奏中似乎沒有了盡頭。我在出發前三天才匆匆決定西藏這個目的地,而且出發的時候連手表都沒帶。一星期以前在西進的火車上,我曾為了無法掌握的時間而惶惶不安,而現在時間正在慢慢失去意義。
此時,我們的破書架已經在這塊世界最高最大的空地上行駛了七八個小時,窗外一片漆黑,偶爾看見有修路工人的宿舍在遠處亮著微明的燈光。一半的日本人開始吸氧,氧氣罐和吸氧人喉嚨發出的咝咝聲讓人覺得這是戰時的幸存者大逃亡。樓上的兩個間諜嫌疑人和它們的導游益西全無聲響:益西恐怕是真睡了,但那兩個洋人未免不心懷鬼胎暗地裡籌劃著什麼–天知道為什麼我始終認定他們是間諜。後面幾個解放軍戰士一直在長噓短嘆,他們在離唐古拉山口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會下車,可還是怕高原反應怕得要死,看來是新兵;我因為對這東西完全沒有概念,反倒無所謂。我把頭枕在隨身的背包上,這樣我躺著的時候眼睛正好可以看到窗外,同時因為脖子有力地頂著包裡的相機錢包和備用的氧氣罐而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是個富人。那床顏色曖昧不明的被子在寒冷干燥的空氣中漸漸變得潔白神聖,散發著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