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
風從海上來。
青島的風是從海上吹來的。
五千年的歷史積澱,她只是其中微美的一顆沙礫。蒼青城牆、硝煙擂鼓、哀美典傳……這些,她只有回首豈望:沒有,沒有,她全然沒有。她也嗅過戰爭的味道,也掠過刀痕槍彈,但那時的她,太小了,太小了,只是渴望媽媽的乳汁,只是渴望媽媽的撫吻。可德國與日本卻先後掙搶著將她這個不大的嬰孩從媽媽的手中奪出,只因它們的貪婪,只因它們的殘暴,只因她的幼小,只因她在媽媽懷中重要的地位,也只因一時柔弱的媽媽無力的拱手……她漂流在外,漂流在媽媽心上。那時,風吹著她,吹著她幼小的心、弱小的軀干,吹著她稚嫩的堅強與成熟,只是,那時的她還沒有學會與風飛舞……
一百年,一百年對一個人來說太長了,人會老的,一百年足夠一個人老了。
一百年,一百年對一個城市來說太短了,城市需要老,一百年足夠一個城市老嗎?
一百年過去了,舒嫩的眼角擁擠了皺痕;黑澤的發絲澱染了灰顏;挺拔的背脊壓承了滄桑。可是,那是人,那是世代繁衍的人,這座城市中的人,一部分、那部分同她共渡這百年的人。
新舊色顏在她身上並不衝突,因為她的年輕,也因為她的蒼挫與頑執。
她靜靜的吹著風,吹著海給她的風。
風總是輕觸她尖尖的屋頂——那些還略帶傷痛的記憶,那些被兄長企望的哥特式建築。淡黃的幢幢靜立在林綠間,只以誘人而又穩實的紅瓦尖頂吸引欲與天公比高的未泯的心。風吹不走紅瓦尖頂,也吹不走未泯的心,但卻可以吹走他們的心情,吹走他們的欲望亦或沉墜,吹走傷痛亦或快樂,只留下淡淡的心緒與微微的漣漪,讓他們沉靜而又著執的回頭面對生活。
那座天主教堂,矗立在微微的坡間,矗立在囂擾的中山路商業街的一個巷口坡間,默默俯視著眼底的生息燥熱。板石的坡道提醒著過客們的繁宇與虔誠。那石依然有棱角,雖然已不知有多少與腳板間接的對話,與鞋底無盡的磨觸。它們只是用石的本色,沒有任何的顏彩,默默的透射著它們的體溫——冰涼的體溫,用以提醒著、傾訴著。只是,只有赤腳的玩童與貧苦的腳夫才能體味到這份冰涼——透骨的冰涼。凝注著這本無聲的石塊,看著不盡相同但卻各賦生命的它們與他們,彼時,才會抬頭仰望那紅紅的尖頂,那裡是天堂,人間的天堂?“那裡有天使嗎?”玩童問。“那裡有鞋子與吃的嗎?”腳夫問。而後,幾只白鴿嬉翔瓦頂,微微打破這肅沉的寂靜,打破這心中一絲的漣漪與渴盼。風又吹來了,帶著一絲鹹鹹的苦澀——在清涼之外。還是腳下的石塊,只有在它們上面才是堅實的,才是冰涼執靜的,才能在喧鬧的街口尋到一份寂落在人間的寧謐。
在青島的沿海一線,有一點紅——紅的專注、紅的熱烈、紅的痴狂。
它也像那紅紅的尖頂,欲往天上飛,卻又生生的多了一點博力。它就在海邊,沐浴著海的氣息,也吹著海風,它就叫“五月的風”,就像五月的海一樣:安詳中透著一絲灼烈,寂靜中掩著一濤波瀾。感受這般紅,就想起了盛唐時那瑰麗絢爛的唐三彩,就像站在敦煌莫高窟那一個個大佛的腳下,嘆服著古人高超的技藝,驚人的筆調。吹著西北那寒冷的朔風,那同樣是風,卻少了一絲海的潤澤。它蘊著海的穩著與魅力,激蕩著海的湧烈與羈韁,全然因為風——海上吹來的風:溫郁的、濕潤的、嘯勁的、涵念的。吹著,吹著……吹的忘了自己,吹的忘了自己的可觸,忘了自己的質靜;吹的忘了風的無形,忘了風的拓羈;吹的忘了,忘了……在風中飛舞,與風飛舞……海的心上旋著這股紅,柔韌而又不失執勁的讓海泛起波瀾,驚起浪濤,不可預控的,不可抑制的,而又是心甘情願的。侵入?沁入!沁入海的內心,不再旋著,不再懸著。在潮起潮落間,在洶湧澎湃間。濤間的一絲縫隙——惟有這紅能看到的縫隙,惟給這紅露出的縫隙,惟有這紅才能抓住的縫隙,在瞬間閃逝。那紅,在瞬間閃逝。海面,寂靜如依。卻在深藍的海中,暈起未曾有過的紅,海心的紅,那一股紅,共熔的紅,暈著,暈著,依熔著,永恆著。
“五月的風”就這樣與身旁的海佇立著,相望著,形體上;“五月的風”就這樣與身旁的海相息著,依戀著,質體上;“五月的風”就這樣與身旁的海依熔著,亙久著,虛體上。飄搖,青島,在這海風中,紅暈,鹹澀。
“紅瓦、綠樹、碧海、藍天”。
卻獨獨忘了風,忘了海風。沒了風,沒了海風,紅瓦徒有想飛的翅膀,綠樹憾了搖曳的身姿,碧海少了澎湃的氣落,藍天沒了流雲的逝過。韻,沒了這般紅暈與鹹澀,就沒了青島的韻,現代的韻,浪漫的韻,不失歐式古典鄉巷氣息的韻。
青島,她在風中長大,與海風長大。
她在風中飛舞,與海風飛舞。
風從海上來,青島的風是從海上吹來的。
紅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