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9-25
6點才過一點,仿佛剛剛睡著,而且還是在最香的時候,就被方片兒推醒了。因為連續幾天缺少睡眠,頭疼得厲害,躺在床上根本不想動。直到聽著方片兒在閣樓上下跑了好幾次,把我們兩個所有的大包小包都搬到了樓下,才掙扎著爬起來。看著天還沒亮,兩個人頂著頭燈,來到阿旺家後面的院子裡,找個可以下腳的地方出恭,省得到了路上找地方的時候更麻煩。院子徹底是個垃圾場兼露天廁所,堆滿了各種垃圾與排泄物,放養的大大小小的狗和豬在裡面四處游蕩,尋找一切可以入口的東西。好容易找到個落腳的地方開始“工作”,立刻被附近一只小豬盯上了。小豬也不怕人,大概是知道你蹲在那裡提著褲子,也不能把它怎麼樣。身後立刻傳來呼哧呼哧的響動,一副吃得很香的動靜。那聲音越聽越令人崩潰,於是想回手把它轟走,無耐手總是似乎短了一截,打不到它。正在掙扎之際,一頭大豬也竄過來,而且很快地把小豬拱到一邊,獨自享用。饕餮間,冰冷而濕潤的鼻子不斷與我的屁股做親密接觸。突然想起我那活了一百多歲的奶奶在我小時候總是為了我喜歡睡懶覺罵我:“你這個樣子就是去搶屎吃,都吃不上熱的!”而今在派鄉這個神奇的地方,我倒是起得挺早,不過吃到熱屎的是豬。想到這裡,禁不住哈哈地樂出了聲,惹得在另外一個角落裡的方片兒摸不著頭腦地問:“你一個人發什麼神經呢?”和方片兒一起走進到渝州飯店裡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人都比我們兩個起得早。每個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有人邊吃邊大聲地喊著:“多吃點哦!這可是人間的最後的一頓了!"正在所有人一屜一屜地消滅包子的時候,飯店老板一臉歉意地跑進來,道:“車子出了點小故障,要晚點才來。”又是起大早趕晚集的故事!吃飽了的人們精神高漲,胖橘子帶頭在飯店的牆上書寫豪言壯語:闊步天堂煉獄,活在人神之間。4個江蘇人也受了感染,也接過筆在牆上寫起來。等到7點50,姍姍來遲的卡車終於停在了門口。在太多人的功略和游記裡看到過這輛車的照片,以至於有了種幻覺,我在那裡坐過這兩車。人們立刻蜂擁而上,搶占有利位置。像我們這樣慢了一步的人,只有抱著大包,坐在車鬥中間,做十三不靠了。最後上車的福建人和重慶人幾乎半個身子都要掛在車外面。重慶人大聲抗議,“你的車連後面的擋板都沒有,要是人掉下去怎麼辦?” 車老板在駕駛室裡大聲回應“走了這麼多回,沒有掉下去的!”幾經交涉,車老板從飯店裡找了兩根粗繩捆在車尾,給人一個在緊急情況下可以抓握的東西,權當是保險裝置了。小小的車鬥裡裝了驢子11,向導、背夫4,當地老鄉3,外加小豬崽2以及雜物若干,拖著股股黑煙,向著松林口開去。車行在顛簸的路上,晃得東倒西歪,派鄉的村莊、黃綠交織的青稞地隨之搖擺著漸漸遠離的視線。

(如果以後驢友們建個墨脫博物館可將此車收入)
通向松林口的路僅可容納一輛車通過,不過完全不必要擔心彙車的問題。按我的估計,這輛卡車是這條線路上唯一的“班車”。車鬥裡已經沒有立錐之地,每個人都蜷縮著,避免發生不必要的碰撞。開始的時候,還能挺直腰板,不倒向兩邊。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坐在中間的幾個人便發現,如果這樣“挺”到松林口,無需爬山,就已經殘廢了。於是,隨著路面的起伏,向任意方向倒過去,反正四周不是人就是包,根本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車鬥裡的全部人員很快進入了混亂狀態,加上堆積如山的大包小包和各種雜物不斷跌落,除去車後部的幾個人必須抓住繩子以保持身體平衡外,其他人幾乎是一個摞著一個地躺倒在車裡,任由晃動的車體拋來拋去。隨著海拔的升高,汽車的發動機發出如同哮喘病人般的呼嚕聲,在幾個轉彎的地方,我認為它會立刻熄火。但是每次都是在最後關頭,技術高超的司機都能讓發動機繼續哮喘,而不是斷氣。爬行了大約1小時40分鐘,松林口的那片平地終於出現在視野裡。

(通向松林口的路)

(路邊雲霧中的雪山)

(大片的松林)
這個時候的天已經完全放晴,對面的雪山反射著陽光,映襯在大片的松林裡,猶如一幅大氣的水墨畫。趁著眾人活動被委屈了的手腳的時候,趕快支上三腳架拍了一組。拍攝的當口,就聽見方片兒跟我說了句,“我們先走了!”等再回頭的時候,發現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停車場已經空無一人。一邊收拾攝影包一邊暗笑,簡直是比趕去投胎跑得都快。抬手看看表,松林口的高度是3700米,從這裡到山口要垂直爬升將近500米。

(松林口停車場對面的雪山)
最初的路是很陡峭的台階,每級台階的跨度都很大。拄著登山杖,緩步向上,走了不到10分鐘便開始氣喘。心裡暗暗叫苦,這種台階路最消耗體力,而且不易控制節奏,因為沒有半步調整的空間,你必須一次一步地邁上去。好在台階路的距離不算太長,又過了不到10分鐘,台階便消失在碎石構成的路上。路的坡度依然很大,胸口上感覺像壓了個碩大的磨盤,令人喘不上氣來。眼睛盯著腳下不到一米的距離,保持既有的節奏,一步一步向前邁。心裡告戒自己,千萬不能停下來休息,只要這樣再走一會兒,就應該可以適應。走過一個接一個的之字彎,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灰白色的路直通山口。所有的人都在這個平台上休整。而我依舊不敢停下腳步,生怕打亂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節奏。方片兒見狀也跟了上來,並且很快就跑到了前面很遠的地方。從這裡開始,11個人之間的距離逐漸拉大,從頭到尾大概可以有兩公裡的距離。

(從這裡開始,整個隊伍就拉得很開了)

(向前的石頭路,路盡頭是個小平台,就可以看見山口了)

(路邊的雪蓮)

(腳下的路全部是這樣的碎石,需要一雙性能好一點登山鞋,可以給腳多提供一些保護)
再上一個平台,多雄拉山口的經幡已經出現在視線裡。路的坡度又開始陡峭起來,綠色植被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由雪山溶水千年衝刷而形成的大片碎石。陽光照射不到的衝溝裡還可以看到沒有完全融化的冰雪。雖然終點就在眼前,卻似乎總也走不到頭。越看心裡越著急,為了保持原有的節奏,還是將目光的焦點放到腳下,不緊不慢地邁動雙腿向上移動。11點30分終於到達了此行的最高點,多雄拉山口。海拔表顯示的高度是4150米,風在山口明顯的大起來,需要穿上衝鋒衣。山口有個不大的平台,可以稍做休整。附近的地上可以看到路人遺棄的衣物。倒斃於此的騾馬的累累白骨在提示路人,這裡的確是個凶險之地。我的心情也隨著放松下來,對我而言最艱苦的路程已經結束了。從這裡開始,一路下坡,中間隨有起伏,但是再也沒有這樣大的垂直爬升路段了。不禁有點得意地對方片兒說:“下邊的路,咱們兩個可就不一定誰走得快了!” 方片兒嘴一撇,“走著看!”

(多雄拉山口)
拍了幾張到此一游照,沒有多做停留,隨即下山。轉過一個彎,來到下山的路口,向下一看,立刻讓我有點頭暈目眩。之前一直延綿不斷的碎石岩體混雜的路面,變成了一眼看不到邊的大塊大塊的石頭,長的、短的、高的、矮的,瞬間就讓我聯想起翻越卓瑪拉山口以後的下山路,二者幾乎如出一轍。唯一的分別是,卓瑪拉的石頭是黑色的,而多雄拉的石頭是白色的,在中午的陽光下反射著白光,令人目眩。最初的幾百米下山路還有修出的相對平坦的台階,再向下,便徹底淹沒在無窮無盡的石頭堆裡了。碎石頭完全沒有緊密的粘合力,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腳下不到半米的地方,需要准確判斷那裡是可靠的落腳點,不然後果就是重重的摔上一跤或者是扭傷腳踝。一行人兔子般蹦跳著在亂石堆裡前進。

(哪裡有石頭,哪裡就是路)

(似乎是漫山遍野的石頭)

(石頭路邊的石頭山)
玩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跳房子”游戲,終於蹦出了亂石區。放眼向山下看去,正午時分淡藍色的天空裡漫卷著大團的白雲,層疊的山峰因為光線的勾勒,顯得格外錯落有致。右側山上有幾處瀑布飛瀉而下,可以清晰地聽到悅耳的水流聲。山坳裡有一兩個小小的堰塞湖,被周圍白色的沙礫映襯著,格外搶眼。融化的雪水在山下形成無數條小溪,再由小溪彙成奔騰的多雄拉曲。山體上覆蓋的綠色要比北坡的艷麗許多,明顯感覺到南坡的氣候要濕潤。通向拉格的灰白色小徑在山間蜿蜒展轉,構成一條幾近完美的視覺引導線。視線的盡頭有隱約可見的幾處房屋,可能就是拉格。

(那條完美的視覺引導線)
問問三個門巴小伙兒,都說不餓。於是決定一路下到山腳,再找一處平坦的地方吃午飯。在等待軍用口糧加熱的時候,終於有了時間和三個門巴小伙子聊聊天。昨天夜裡到阿旺茶館裡來的帥哥名叫才旺,20歲。從16歲開始就當背夫。這次是在八一鎮給別人打工,干了幾個月,因為漢語不大靈光,丟了工作,正好要回家。以前每年開山的季節,都和寨子裡的人為墨脫的部隊背武器彈藥以及其他物資,每公斤的價格是10-15元,最強壯的門巴漢子一天可以賺700塊錢。我問他,你們背武器彈藥,有人押送嗎?帥哥笑答:“沒有。槍和彈藥不會在一起送。出發的時候在每個人的手臂上用油性筆寫個編號,口袋裡放上張紙條,寫清型號數量,到了地方有人清點核對。然後拿錢走人。”我再問:“不怕你們路上跑了嗎?”“往哪裡跑啊?從松林口開始就一條路,周圍全是大山。背的東西不能吃、不能用,也不能賣。而且給的價錢非常高,還可以得到一些衣服、罐頭之類的額外獎勵。所以很多年來從沒發生過丟失的情況,一顆子彈都沒少過。”給我們當翻譯的小伙子叫諾布,書讀到初中畢業,算是當地的高級知識份子了,漢語講的很流利,也會書寫。17歲就到波密,考了駕駛執照,給人家開了兩年車。現在因為母親剛剛去世,父親年紀大了,妹妹還在上學,家裡需要有人照顧,就先回家呆上一段時間。
吃過午飯繼續上路。一路的緩慢的下坡,我們的速度加快了不少,三個門巴小伙子很快就落在了我們後面。路旁的多雄拉曲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很多地方需要經過由兩根圓木搭成的小橋才能通過。兩旁的山上有更多大小不一的瀑布注入其中。隨著海拔的降低,植被的高度也增加了不少,已經有半人高的灌木出現在河的兩側。連續轉過兩個彎之後,高度降到了3300米,高大的松樹再次出現在眼前,茂密得遮天蔽日,躲開毒辣的陽光,身體頓時感覺涼爽了許多。趁著有樹陰的遮蔽,我自顧自的一個人走在前邊,方片兒端著他的GPS一個人走走停停的,在樹的縫隙中尋找信號,慢慢落在了後邊。突然間聽得方片兒大喝一聲:“茄子!”趕快回頭看,他一臉困惑地高高舉著GPS,自言自語:“沒看見有人的地方啊?”等我站到他身邊的時候,方片兒指著GPS上的讀數對我說:“按照以前來過的朋友給我的坐標值,咱們已經走過頭了。”聽了他的話,搞的我也一頭霧水。雖然我們一直在低頭趕路,沒怎麼注意觀察周遍的環境,但是也不至於把一個不小的居民點錯過。我問他:“你看到過有其他的岔路嗎?”“沒有!” “會不會你的朋友記錄數據有錯誤呢?”“可能性也不大。”聽著方片兒的話,我也開始犯嘀咕,要是真的沒看見路邊的拉格,就成了天大的笑話。於是建議“要不要停下來等等那幾個門巴小伙子?” 方片兒沉吟了半晌,小聲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走過了,他們就不會過來了。咱們再向前走5公裡,還是找不到就回頭。”

(路上隨處可見這樣的瀑布)

(到達拉格前需要通過幾處這樣的橋)
繼續向前的步伐明顯放慢了,方片兒在前面每走上一段距離就低頭看看手裡的GPS。 離開了密林的遮蔽,西藏下午3點鐘前後最強烈的陽光從背後直射過來。我早就換成了短袖T恤,而方片兒還把他那件黑色的抓絨捂在身上,整個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更離譜的是,他居然還把連體的防風帽包裹著頭,配上墨鏡,整個就是一個星球大戰裡傑迪武士的形像。我問:“你不熱嗎?” 他笑笑說:“沒事。”面前是山間一大片開闊的平地,沒有了石頭,腳下有了泥土,踩上去呼扇呼扇的很軟,在相對堅硬的外殼下面一定是泥漿。如果換作雨季,應該是一大片沼澤。在開闊地只走了半個小時,拉格的小木屋出現了。這個時候,我也明白了方片兒裝束的秘密。因為僅僅半個小時,我的後脖頸子就被嚴重的灼傷了。
下午4點半到達拉格,這裡海拔3200米,只有幾座高腳木板屋,蒙上塑料布充當頂棚。一頭扎進吉祥招待所,搶占一個靠裡面的隔間,放下行李。熱情的老板娘已經拿來了拖鞋和熱水,招呼我們泡腳。把腳放進熱水裡的瞬間,我舒服得打了個大大的激靈,心裡琢磨著,抽上口鴉片也就是這個感覺吧?點上一支眼,閉上眼睛,靠在身後的木板牆上,享受這難得的幸福時光。等人徹底放松下來,抬腳就進了對面的小餐廳。要了杯茶水,就開始和聽屋子裡擺龍門陣。

(小客棧)

(方片兒同學滿是汗漬的防護服)
出乎意料的是拉格有電,還有移動的無線信號。幾個經過這裡去八一的軍人正和老板一起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邊扯淡。老板告訴我們這裡是拉格的新址,我們明天離開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路邊有許多石塊的殘骸,是拉格的舊。在幾年前的一場大雪崩中,被完全摧毀了,只好轉移到現在的地方重建了。當時有一對夫婦正在屋子裡面做飯,被雪崩瞬間奪取了生命。原來一直認為拉格是個永久性的居民點,老板立刻澄清道:“到了封山的季節,人都要撤出去。等到來年開山的時候再進來。”方片兒一轉頭,看見了滿地亂跑的幾只雞和黑色的小豬。便問:“這些雞和豬都得在走之前吃光了吧?”我聽了忍不住暴笑,心說:這小子怎麼老是盯上人家的豬呢?不明就裡的老板有點摸不到頭腦,一臉認真地解釋:“如果路過的客人吃不光,我們就把雞放在竹籠裡背出去。至於豬嗎,可以趕著走。”趕豬翻越多雄拉,是聞所未聞的故事。方片兒和我都支起耳朵等著聽下文。一邊的軍人接過話頭:“你們沒發現這裡的豬都是黑的嗎?我在部隊趕過豬,黑豬比白色的更能走。多雄拉剛剛開山的時候冰雪還沒完全融化,地面就會形成一個個洞,有的豬會不小心掉下去,落到冰窟窿裡,直叫喚。我們就下到洞裡把豬捆在竹竿上,拖出來。豬一路翻山越嶺,腳底全都走爛,一步一個血印真是可憐啊!”聽罷我們兩個一起慨嘆,最可憐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歷盡這些磨難之後非但不能坐化成仙,到頭來還要挨上一刀,成為盤中餐。這種死法看起來很不“豬道”。
隨著大部隊的到達,小餐廳裡氣氛瞬間沸騰起來。看菜單的、買啤酒的、打開水的,好不熱鬧。福建大個子和重慶人預定了一只傳說中標價百元的墨脫雞,弄得方片兒心癢癢的,征求我的意見,是否也要一只。這個要求立刻被我無情地否決,“ 這個價錢到了波密足夠你吃三只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連吃三天,吃到你吐為止!” 方片兒應道:“說話可要算數 ,不然老子回去以後在網上發布你在溫泉的裸照。”說完還有點不死心的看著在門口找食的小黑豬問我:“你說這豬他們得要多少錢?”“至少是1000吧?不信你去問問!”半分鐘後,方片兒從後面的廚房裡轉出來,向我點點頭。晚飯後,端著一杯清茶,坐在客棧門口的長凳上。對面山背後的天空一片明亮,還沒有露頭的月亮把山峰勾勒成巨大的剪影放置於天幕下 。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中秋節。月亮緩緩地升起來,山谷裡充滿了銀色的光。高原的月光比陽光更富於感染力,溫柔地撫摸著大地萬物。冰冷、堅硬的岩石似乎都可以被銀色的光溶解。遠處的山峰和高大的松樹旋即被點亮,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見。今夜的高原屬於這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