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上的街市(續二)朦朧中有個人把我拖進出租車,拖上台階,拖到洗臉池洗臉漱口,然後扒掉我的衣服再把我塞進被窩。天地旋轉中我看見益西的眼神溫柔而憂傷,手指輕撫我的臉頰。我一定是哭了,有熱熱的液體順著耳邊的發跡流下來轉瞬間變得冰涼。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讓我記起高原上的第一次親吻。他說我跟你說過剛到這幾天不能喝酒,我說如果我不喝酒你又怎麼會找得到我;他說誰讓你不給我打電話,我說你給我的小紙條被雨水衝走了。
溫暖的胸膛靠過來,雙臂張開,攬我入懷,黑色的眼睛離我很近,嘴唇呼出拂人的熱氣。我尋找他溫柔話語的源頭,他給我整個身體的依托,我們在海上飄浮,波浪是他小野獸的喘息。我要他,但他說不行,因為我還在發燒,我說那你最好不要讓我和你繼續躺在一起。他說如果你不睡,咱們可以說說話。
我逞強的謊言讓益西放心地帶那兩個間諜去旅店歇腳,內地窮游客‘早就訂好了’的旅店,無外乎有名有姓的那麼幾家。他把客人送走的次日開始四處打電話尋找我在旅店登記簿上的名字,便宜的貴的都問過了就是沒有,他英姿颯爽地等在清晨的陽光裡向剛剛步出旅店大門的我微笑的情節預設也隨之被打破。他推掉了幾個小活兒,決定在拉薩多呆一些時日,他不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能就這麼無聲無息消失在他的地盤上。他依照我說過的話和我在拉薩的計劃,八廓街一圈一圈地兜,甜茶館一家一家地串。他在每一個酒吧網吧端詳每一位身形瘦弱的長發女子,卻沒想到結構復雜的西藏廟宇能藏匿拉薩所有的流浪貓,臉髒的人還可以整天混在大殿後面賴著僧人蹭吃蹭喝。天黑以後的八廓街連本地人也很少流連,他偶爾去會幾個朋友,卻在那兒把我給撿回來了…他說他的,我迷迷糊糊似聽非聽,經過怎麼曲折我不管,益西又在我旁邊了,也許他明天將再次離開,但至少今夜在他懷裡我會睡得安穩。
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我頭疼欲裂,身體像被釘在床上胸腔隱隱作痛。益西穿一件藏人中流行的暗花白綢小衫兒,坐在床邊的一個箱凳上清清涼涼地看著我。我勉強衝他笑一下,發現這裡根本就不是我住的旅館。
他的一個朋友叫白馬,兩年前離開拉薩到北京開鋪子做生意,益西因為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在拉薩,所以就繼承了白馬的房子,順便幫白馬照看屋子裡不多的亂七八糟。我硬撐著去外面的公共盥洗室洗臉刷牙上廁所,然後喝了一碗他給我的內容不詳的熱東西,他說咱們走吧,我說我不去醫院,他說總得把你的行李拿回來,咱們就順便看看我一個朋友。
窗外有溫柔的色拉山橫在眼前,灰色的山脈下面那一片灰色的房子讓人心裡踏實,覺得拉薩城永遠也不會變。這裡有拉薩人的降生和往生,有亙古恆常的石頭和轉瞬即逝的雲,生命延綿不斷,世與世之間沒有間隔,我們活在赤裸裸的天底下,祈禱和仇殺都是常理。我正胡思亂想,益西過來遞給我一件他的外套,我笑笑說你所有衣服都是牛仔布做的嗎,他說這種衣服最結實,而且再破再髒也沒人說你難看。他點上根墨綠色的藏香說驅驅髒東西我的病就會好得快,我接著剛才的思緒說魔和神都是一樣的東西你驅他干嘛。他愣了一下臉沉下來,定定地看了我一會,不聲不響地把我拉出門。
三輪車一拐上大街我就忍不住笑了,拉薩這天上的街市,在太陽底下生動得像一首曲調永遠高昂的藏族山歌。那種透明的單純的陽光能把你整個托起來觸摸到天上的白雲,更能把所有髒的東西醜的東西和悲傷疼痛不高興都給你從身體裡烤出來蒸發掉。我心裡有股力量蠢蠢欲動,雙手不再冰涼,我對我自己說,你趕緊好起來吧,然後就又能去瘋去混去賴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