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有一小調,叫“龍舟”,是類似吟誦式的說唱,唱起來抑揚頓挫,頗有韻味。相傳起源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順德常有一些行乞藝人邊口唱祝頌龍舟邊穿街過巷賣藝,繼而傳到南海各地。演唱者一只手既打鼓又敲鑼,配合默契,音韻諧和,很受鄉間歡迎。我一直不清楚這曲子與龍舟究竟有什麼關系,小時候問大人,也回答得模糊,一種唱曲嘛,也可能跟他們賣唱時必手持一根頂端套著一只精巧木雕小龍舟的拐杖有關吧。因為講到龍舟,自然想到的是五月端午節,想到了粽子,想到了龍舟盛會。
每年的五月端午,對於南邊的水鄉小鎮來說,是一年一度的龍舟會盛事又到了。嶺南自古水脈縱橫,民間每年有自發的龍舟大彙,與政府組織的龍舟競賽不同,通常是以一方鄉、社、坊所供奉的廟祠為名銜,抬出封存一年的龍舟裝扮一新,繼而劃出各自河道相互拜訪,俗稱“拜廟”。舊時廟祠和房宅一樣,都是面河而築。河,其實就是四通八達的小河湧,各村各鎮以河湧為脈,以此為界而又以此相依,守望相助。各方拜廟龍舟你方唱罷我登場,鑼鼓喧天,人樂齊唱,炮竹聲鬧,五彩錦繡羅傘炫耀,襯上衣著鮮明的龍舟劃手,仿佛闖進了天庭王母的蟠桃盛會,目眩神迷。
說到龍舟拜廟,說到廟,廟裡供奉的並非鬼怪神佛之類,其中都流傳著一個個動人的故事。
我家這鎮的北面聚居一小村,舊稱北邊湧口,西江一支流就村邊而過,那裡也是洪水泛堤的首衝之處。那一帶的廟祠叫呂相廟,供奉著一位姓呂的丞相。在遠到老人都說不出的朝代,北邊湧口的人們一直過著農耕漁桑的生活。不知何時開始,北邊湧口以外的村落盜賊猖獗起來,外界謠傳是該村有民眾所為,一時人心惶惶,猜度疑忌,更有好事者趁起宵小漁利。幸得呂姓丞相一番明察暗訪,全村得以洗雪冤恥,恢復夜不閉戶的平和生活。而後呂丞相遭朝中奸人陷害,慘被遺屍河流,往南漂至北邊湧口河道時,卻似有物牽絆,不復隨水漂流。村人打撈認出呂恩相,全村慟哭,遂辟地安葬並立廟供民眾恩仰。自此呂相廟香火不斷,該村亦豐耕漁盈,家庭和睦,每年夏季洪水亦未有再泛。
我沒有去過呂相廟瞻仰,因為見慣了這裡的一坊一廟。小時候家旁邊就是一座廟,裡面供奉的是一位趙大元帥,敬謂玄壇公。廟中的這位趙大元帥跨虎提锏,一張赤褐闊面孔,胡發倒豎,虎目圓睜,一身凜凜正氣威風不可侵犯。坊傳趙大元帥伏魔降妖,護澤一方百姓。廟前一串串檀香籠懸掛,香案上亦香煙繚繚不絕。鄉親的虔誠,耳聞目染,對廟裡那尊神一樣的玄壇天人,敬仰之情自小便存在心裡的。這與迷信無關。或許自古不平事太多,百姓活得太苦,而有德於民的人物自然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感激、崇敬之情借拜廟得以舒張。故有了呂相廟,有了玄壇廟,有了紀念屈原的端午節、吃粽子、賽龍舟。百姓的愛憎很簡單,能流傳的就是公道。
龍舟會的前一晚,已是熱鬧無比。吃完晚飯時分,街坊鄰裡都圍聚在玄壇廟前,競投龍頭龍尾大鼓,投得者可在龍舟上掌管作操手,謂之鎮龍頭或壓龍尾,極之神氣!居龍舟之中敲擊大鼓亦是威風八面!當然競投者並非只圖一日之痛快,亦是祈求此後一年的所謂龍運應生矣。
競投的紅榜早在一個月前就貼出。除此還有捐資善人的紅榜,其中有坊中居民、遷出坊的人、老人甚至未成年兒童均榜上有名,更有早年出埠的海外僑胞捐款最多。龍頭龍尾早早擺出來端放在特制的架案上,被重新描金抹彩,栩栩如生。大鼓也早讓放學的小孩們敲了個咚咚天!
這罷,趕退了一幫小屁孩,管事的掄起一通鼓,在最後的一聲鑼聲落下,競投正式開始。起價或高或低,每年都不同,根據是年生活境況而定。喇叭喊出的叫價聲起伏,出價者的高呼、看眾的嘻哈和小孩的喧鬧聲,不斷傳到屋裡正洗碗的女人耳中,手腳便比平時麻利了許多,急匆匆出屋子尋找自家孩子的身影。
競價的高低自龍頭到龍尾再大鼓,其後是羅傘錦旗,接著便是劃槳的人們。因為是龍舟,所以劃的都是男子。另外還有的是鳳舟,劃槳、打鼓、搖鳳頭壓鳳尾的全女班,現存的廟坊只有天後宮一處。天後宮,顧名思義是天後娘娘的廟殿。但老人說,那是為紀念一林姓女子於海上救難行善而立廟祭祀。此女就是民間稱頌的“媽祖”,在這裡奉其為“護國庇民天後元君”。以“天後”來尊奉凡間女子,或許在老百姓心中她就是天後的化身,下凡間拯民於危難中。龍舟盛會那天天還蒙蒙亮,就被“嗵嗵嗵。。。”鼓聲催醒,接著,銅鑼聲、笛聲、笑聲便飄入河邊的各家各戶。小孩子早就骨碌起床,拉上一大群往河埠頭上奔,遠遠的已看得見龍舟上的羅傘和繡旗。不多久,長數丈寬不足3尺的龍舟便被30多人槳簇擁著迤儷邇來,緊隨每條龍舟的有數只姊妹小艇,負責供應補給。
只見那龍舟,一座小廟鎮舟中,兩旁笛手唱興濃;錦傘繡旗手中舞,萬槳齊發出蛟龍。各坊龍舟逐一進入水道,經三進三出的拜廟儀式後,接著一條條龍舟龍頭接龍尾彙入大湧口的龍門所在,最後在“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一年好過一年”的慶頌聲中,一通劈啪炮竹過後,龍門遍地紅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