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山坡上,河谷對面覆蓋了一整座山的白玉寺像一幅安靜的畫軸緩緩展開在我的眼前。
傍晚的陽光已經隱到山背後,寺廟金頂的顏色轉瞬間暗淡下去,只有大經堂雪白的高牆還在墨綠色山坡的背景下依舊白得刺眼。溫暖的風靜靜的吹過。想起了《春光乍泄》,梁朝偉獨自一人站在伊瓜蘇瀑布下面迎著飛濺的水珠時說過的那句話——“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兒的應該是兩個人。”.................................................................................................................................................................................................................................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喜歡到遠一點的地方——喜歡到遠一點的庭院,去割遠一點的草。喜歡到遠一點的路上,去看遠一點的風景
我對八美所有的美好印像,都源於那年在正午匆匆經過的時候湛藍的天空上盛開的那朵白雲——你說,像棉花糖一樣。早晨的時候,有晨霧零零落落的飄在淺淺的山坳裡,朝陽升起,照耀在公路邊的白塔群上,在白雲的縫隙裡,天空藍得清洌。陽光把一排楊樹的影子投在路面上,斑斑駁駁的樹影支離破碎。新迸出來的樹葉還綠得養眼。我能想見到了深秋這條路會燦爛到一種怎樣令人心醉的程度。久違的煨桑的清香的味道在冰涼的空氣裡蕩漾著,白塔群的後面有爿小廟,廟旁的小棚子裡,被擦拭一新的酥油燈整齊的碼放在桌子上閃閃發亮,兩個女人正專心而熟練的做酥油燈的燈芯,其中一個抬起頭看見我,笑得爽朗從容,扎西得勒,她大聲的向我打著招呼。我順勢坐在她的身邊,微笑的看著她。旅游的?她的手不停地忙著。嗯,是吧。八美依然如我記憶深處一樣的寧靜美好。
雅礱江流過黃昏時的甘孜,河面靜得像一抔湖水, 兩岸的樹木綠森森的倒影清晰的映在河水裡。
我住的這個小院子就在雅礱江邊,出了大門穿過一條十來米的小巷子,就可以走到鋪滿沙礫的河岸上。每次經過院子的時候,主人家的狗都衝著我狂吠。甘孜的房子依舊和道孚的一樣,著名的專業術語叫“崩空式”。我對房屋建築結構完全不明所以,但房間內如宮殿般金碧輝煌燦爛奪目的壁飾卻完全折服了我,那些肆意的有些奢侈的鮮艷顏色和描金的圖案舊毫不吝嗇的被畫在客廳、臥室甚至廚房的天花板和牆壁上,讓幽暗的房間裡隱隱的有種亮麗的神采。住在這樣的房子裡,不由你不對生活充滿了感激和熱愛吧。主人告訴我,請畫師來畫這些圖案,起碼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很貴嗎?我問了個俗不可耐的問題。嗯,主人沉吟一下,大概一兩萬吧。女主人沉默而殷勤的一直忙著准備晚飯,我坐在二樓的房頂上,夕陽裡的風如溫暖的手輕輕拂過,澈藍的江水在夕陽裡舒緩的流過毫無聲息,山上的草還沒有綠,遠方淡黃色的山巒背後,可以看見一座雪山的尖頂,皚皚的閃著白亮的光芒。村子裡,裊裊炊煙鑲嵌在金沙般的空氣裡。整個世界像被凝固住了一樣。一天而已,我已置身千裡之外,渾然不覺。

我不能拋棄心,我想。無論它有時多麼沉重有時多麼黑暗,但它還是可以時而像鳥一樣在風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恆
亞青寺帶給我的震撼並不在於它的風景。而是它以一種我所完全不能感受的力量聚集了世界各地超過兩萬人來此常駐修行,並完全不在乎隨之而來的巨大的寂寞和貧困。快到亞青寺的路口時,遠遠就看到了一座小房子,有武警出來招呼我們的停車。我們的師傅很司空見慣的掏出證件,邊下車邊回頭跟我說了句,下來登記。我下了車,才看到路邊寫著“亞青烏金禪林”的一座石碑。我哈著腰在路邊的小凳子上的登記本上寫字,那個小戰士看著我的身份證滿臉寫的都是不理解。為什麼要登記?我抬頭看著他。你們跑這麼遠干嗎來啊?依舊是這樣毫不搭調的對話。車拐進岔路,變成了延伸在舒緩山坡上的土路,滿眼都是青黃不接的淺草的顏色,天色有點陰霾,風刮過的時候,感覺有點荒涼。經過一座四方的轉經廊,車很快停在了一座小山坡旁,師傅下了車,沉吟了一下說,你們轉,一會兒回來在這裡找我。小心點兒啊。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忽然感覺四周全是人。我們停車的周邊有幾輛大客車,還有些人正陸陸續續的下來,他們大都穿著紅黃相間的僧袍,有的帶著四方的紅帽子,有的扛著簡單的行李,神色默然。順著路在山坡的高處是一座白牆的院子,裡面有座規模不大的經堂,很難得的種著幾株零零落落的小樹。路的另一側,左邊的小山坡上,雜亂無章的全是小平房,局促而擁擠,和一路上看到的結構疏朗色彩紛呈的民居相比,顯得破敗不堪。遍地的狗,還有垃圾。剛剛經過的轉經廊倒是修葺一新的模樣,廊頂上是一圈白塔,下面有一簇一簇的人在行走。我走近了,發現其中很多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看我舉起相機,先是下意識的想躲閃,然後就靦腆的笑起來任我拍,再簇擁過來圍著我看照片,相互說著什麼,瞬間好奇而歡快的語氣充溢在剛才還死氣沉沉的空氣裡。我掏出紙筆,極盡簡化的問道:地址,給你寄照片。她們瞬間錯愕了一下,笑著衝我搖頭,露出雪白的牙齒。聽不懂?還是沒有地址?她們繼續笑和搖頭,然後很快的散開,繼續她們轉經的程序,重新變得沉默無語。我只好離開轉經廊,走上山坡的坡頂。眼前的景像像顆釘子一樣把我釘在了那裡,瞬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原來這座小坡背後有這麼一大片廣袤的谷地,四周環繞著平緩連綿的山巒,正對著我的一座很高的山坡上,草泛著新綠的顏色,上面插滿了經幡,可能是風吹雨淋的久了,褪了色,青灰一片。視野裡最突兀的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大殿,深紅色的高牆上嵌著黑色的裝飾圖案,紅銅的金頂和平台上還散落著沒拆卸干淨的梯子油桶等工具,大殿的背後,有條小河蜿蜒著流過。但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為我看到了在小河的另一側,那片幾乎占據了整個山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低矮平房。那些土黃色牆壁灰色平頂的小房子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簡陋得難以名狀,完全看不出有規劃的章法,沒有電線的痕跡,有很多穿紅袍的人影在房子的縫隙之間閃動。難民營……我的腦子裡不合時宜但又不可抑制的跳出這個詞。兩個小男孩嬉鬧著跑上山坡,看見我,停了腳步,好奇的打量。其中一個瘦高的孩子,一張嘴,漢語好得讓我心裡著實吃了一驚。你家是哪兒的?——終於能與人溝通,我來了興致。拉薩。多大了?10歲。你住在哪兒呢?那裡,他指著另一個方向,在他手指的地方,有片山坡上還有大片密密麻麻的同樣簡陋破敗的窩棚。不住在那邊嗎?我看著河邊的那片巨大的營地。那邊是覺母住的。你來這兒多久了?上完小學一年級,跟哥哥一起來的。你,上過小學?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拉薩多好啊,干嗎來這裡呢?這兒比拉薩好。那孩子沒怎麼猶豫的回答我。為什麼?兩個孩子嘀嘀咕咕的說了幾句藏語,嘻嘻哈哈的不再回答我,跑過來看我給他們拍的照片。我心裡一片茫然,完全無法理解他為什麼對拉薩毫無留戀。你能給我寫個地址碼?我把照片寄給你。兩個孩子你推我搡的誰也不肯寫,最終還是那個瘦高的孩子把我的筆接了過去。他的字不好看,但是在寫的時候完全沒有猶豫,任何一筆都沒有錯誤。他是我在亞青寺遇到的唯一一個會說中文和寫漢字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無從想像,再過幾年,他還會不會這麼順利地寫出自己的名字。亞青寺的規模,據說現在已經超過了色達的五明佛學院。傳言在這裡,有眾多弟子顯現出成就及成佛之兆,並且在預言裡將有眾多弟子虹化而去。這恐怕是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來此修行的主要原因吧。可是,我不由得一直想著一個問題,我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些蜷居在窩棚裡的細如螻蟻的暗紅色身影,那些年輕但又目不識丁的女孩子們,我很難相信他們每個人都能夠進入到那座恢宏的大經堂去聽課和學習,那他們每天,在這裡都干些什麼呢?我恐怕今生今世都無法理解這種宗教的力量罷。但我寧願相信,他們在這裡是快樂和內心安寧的。就像我寧願相信你一樣。信仰也好,愛情也好,只有相信,才能堅持吧。突然想起西西問過我的:可是你說,把你的心交給佛好,還是交給一個人好呢?

世界上有什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我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甘白路的路況確實很糟糕,獨自行走倒沒什麼,如果前面有車,整個世界就墮入一片污濁,飛沙走石覆蓋整個視野。過了昌台之後,我們的車被一個車隊超過,從此我們就沒再敢開過窗戶。不知走到何處的時候,我們終於和車隊拉開了距離,發現兩邊的山變得漸漸逼仄高聳,山谷漸漸狹小,山上出現了大片大片翠綠的衫林,有條小河出現在公路一側跟著我們,河水清澈而安靜。在如荒原般的海子山裡鑽了一整天,此時看到這條滿眼翠綠的河谷,終於抵不過誘惑,在路上停了下來。天空的雲很多,但已經沒有亞青寺時的陰霾,翻卷的雲朵背後露出藍天,陽光一縷一縷的灑在河面上,被陽光照耀的地方河水是像玉石一樣的淡青色的。靠著山崖的一側路邊躺著一整根粗大的樹干,我坐在上面,脫了靴子曬著太陽。白玉,在離我越來越近的不遠的前方。心裡的期待在如抽絲般的漸漸消退。白玉越近,我的狀態越游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如此向往那裡。其實在我走過的路上,白玉從來也不是最遙遠的。但在我心裡,白玉就是我的世界盡頭,她遙遠卻又如此溫暖,就像我曾經的希望,和淚水。我等了三年,這條路走得如此漫長。離開北京之前,我曾經對自己說過,這一次,我一定要一心一意的旅行。此時此刻,我的勇氣漸失。和周邊的地方相比,這座山谷裡的小城少了很多高原的凜冽氣質,由於被幾乎未被破壞茂密的植被和豐富水源包圍著,白玉顯得氣質憂郁和陰柔了許多,下山的時候,我和給我們當向導穿小路的兩個孩子閑聊,順便能夠停下來喘氣,姐弟倆都沒背書包但懷裡抱著課本,女孩兒馬上就要上初中了,比弟弟高了半頭,她很會聊天,話說得很得體,聽說我去過新疆,忽閃忽閃的眨著在銅色的臉龐上的大眼睛,問道:那邊的小孩子是什麼樣子的?上學嗎?也和我們一樣乖嗎?如果我們永遠是孩子,該有多好。走到山下,我從包裡摸出一管新的唇膏,送給了小姑娘。我說:別被你們老師沒收了啊!女孩很開心,幾次三番的囑咐我:你六一那天一定要來我們學校,我們還要表演呢。看著這樣的孩子,我完全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好說:好啊,有時間我一定去看你跳舞。早晨的天空依然沒有朗晴的跡像,千辛萬苦的爬到網上說的著名拍照位置——老白玉中學的廢墟邊卻等不到一縷陽光,我把相機塞到包裡,沿著山上的小路慢慢踱進廟裡,遠遠的就聽到大經堂附近傳來陣陣鼓樂的聲音。白玉寺的大經堂前面,一群半大的小喇嘛阿卡在學跳金剛舞,教師坐在走廊裡敲打著緩慢的節拍,孩子們有的還穿著拖鞋,手裡拎著彩色綢子條,跳得參差不齊,零零散散的,邊跳邊左顧右盼的看著每一個可以讓他們分神的東西,離得遠的孩子趁著老師回頭的功夫見縫插針的竊竊的扎堆聊天。我坐在大殿的台階上出神的看著他們的舞蹈。想起了那個穿著盛裝,表情神聖肅然的在楚布寺燦爛的陽光裡跳金剛舞的孩子。離開白玉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為陰霾的天空惋惜。我不能確定我是否有一天還會回來。和玉樹一樣,最終,白玉也只是我一個人的。

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時間經過就是一種不可挽回的事
德格印經院在歷史上是隸屬於更慶寺的,不知是否因為名聲太大才被獨立出來。這是這一路上讓我唯一毫不猶豫地掏了門票的地方。印經院和其他寺廟不同,不但賣票有固定的參觀時間,還有下班的時間,我去的時候有點晚了,裡面的工人大都已經結束了工作回家去了,進了大門,兩邊高聳的四層樓之間夾著的狹小院落裡空無一人,等了一會兒,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一邊伸袖子穿著夾克一邊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順手葫蘆了一把凌亂的頭發笑著說,我還在睡覺呢。解說?你是?我有點茫然。嗯。他一臉鄭重的點頭。小伙子輕車熟路的帶著我們一頭鑽進昏暗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有個小窗戶,透進來的光亮在漆黑的房間裡顯得異常鋒利。我隱隱的可以看見我的兩邊都是頂天的架子,上面像書架一樣密密的排列著一片片木板,每片木板都有個衝外的把手一樣的楔子。拐了一個彎之後,天井的光照了進來,小伙子隨手從架子上抻出一塊,借著天井的光亮給我們看,這塊刻板15釐米高,大約半米長,上面刻滿細小的藏文陽文,塗著朱紅的顏色。《丹珠爾》,他說。我對藏教的典籍知之甚少,只知道分為《丹珠爾》《甘珠爾》兩部,而德格版為所有藏經中現存最完好的一套,全藏幾乎所有的寺院都會以珍藏德格版的經書為榮。二樓的每一間房間和走廊的兩邊全是放刻板的架子,每個架子上釘著藏文的牌子寫著名字序列和編號。走上三樓,光線明顯好了些,依然沒有燈,全靠中間的天井采光。三樓是個工作間,台子上整齊的碼放著一張張刻板,但工人都已下班,只有一個老人帶著氈帽坐在一邊休息。繞到天井的另一邊,在樓梯的拐角處有一大張案子,一名工人正滿頭檢查著剛剛印好經文紙,熟練的抽出其中的殘品。我們的小向導跟他說了兩句什麼,就見他從旁邊的一大摞“廢品”當中挑了幾張遞給我們——送給你們留個紀念吧。小伙子領我們又進了一間幽暗的小屋子。我緩了緩眼睛,才看見進裡面的小窗口前,對坐著兩個老人,房間的柱子之間牽著橫杆,上面掛著一幅幅佛像。這裡的佛像,可以買。購物點……嗯,我可太期待這樣的購物點了。我有點迫不及待的衝進那些淡米黃色的紙堆之間,一張張的翻看著。印制這些佛像的紙非同小可,據說是用高原上的狼毒草的枝葉純手工造出來的(這種植物說起來也是名聲在外,稻城桑堆的那片一到十月就圍起來收錢的紅草灘,其實就是狼毒花),這種紙不怕蟲蛀,甚至蟲子都不敢爬上去,而且並不是所有典籍都用這樣的紙張印制,只有很重要的經文才可以用到,真是佛法無邊啊~~~我心裡由衷地感嘆這個世界的奇妙。我忽然看到牆上一幅朱砂印制的小張的佛像。在狼毒紙粗陋而有韌性的表面上,它的線條細密而輕盈,在幽暗的光線下靜靜地發出悠柔的光芒,靜靜的召喚著我。這是哪一位?我把它從牆上取下來,轉頭問我們的小向導。他躊躇了一下,接過畫像走到窗口問那兩個老人,很恭敬和虔誠的樣子。一會兒他回過身來,告訴我:金剛薩綞。記憶像淹沒世界的大洪水一樣奔湧而至。北京的冬天最冷的那個夜晚,我看見有大朵大朵的煙花在黑暗的夜空裡盛開。你對我說,你看見了金剛薩埵在舞蹈,我覺得我愛你超過了全世界的一切……我說,宗教會不會成為打開我幽暗的內心的那扇門呢?西西說:你一點都不幽暗,只是過於專注。
我也知道不會,因為,我只相信愛情。

我就是這麼的熱愛絕望。 ——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