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每個中國人都有一個夢中的家園,她的名字叫江南。
江南於我,是一塊並不太遙遠的土地,紛沓著並不太清晰的故事和剪影。想像總是兩邊拉鋸,一時是仿佛故去的風花雪月,一時是漸漸清晰的喧囂塵煙。
可能明媚,可能憂傷,可能婉約,可能張揚。我不知道江南真正的模樣。
只知道那裡沒有天高地闊的寂靜,沒有皓月荒野的蒼涼,沒有夜空下無所遁形的影子與心事。江南人煙稠密,繁花遮眼,熙熙攘攘,紅塵萬丈。
我總覺得我不會向往人聲鼎沸,但我又覺得有時也需要醉臥花香。
於是在煙花三月,江南最嫵媚的季節,遁入一片眼花繚亂,遁入江南的繁花如煙。
古鎮篇
江南水網縱橫,氤氳出眾多的千年古鎮。江蘇與浙江交界的太湖沿線,連綴著著名的六大水鄉:西塘、烏鎮、南潯、同裡、周莊、甪直。
攜一張簡單的地圖,一一探訪。
西塘離上海近,地理位置上的近而已。從機場打車到客運站,從客運站坐車到嘉善,從嘉善轉車到西塘,最後,一輛三輪車把我帶進這“水多橋多廊棚多弄堂多”的古鎮。
或者就因為這迂回婉轉,西塘在都市之外,隔絕出一份恬靜。
入夜的西塘,帶著絲絲沁骨的冰涼。人很少,在狹窄幽深的巷道裡轉悠,仿佛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追逐。河邊有人在放荷花燈,三盞兩盞,在水面上漾起星星點點的光。游船從送子來鳳橋搖出,搖向西邊的畫舫,又搖回東邊的回廊,船槳劃開沉沉的水面,悄無聲息。兩岸有紅燈籠沿河相送,那燈籠也是暗色的,照在水面上,泛不起輕淺的波光。
一眾年輕女孩,嘻嘻哈哈上船,卻終於隨著木船的飄搖靜默無語。夜西塘很深沉,仿佛有催眠的魔力,再活潑的游人也能心領神會。
深夜,躺在客棧古老的雕花大床上,有點不知今夕何夕。這個季節本該是西塘的旺季,可我就在這裡,卻看不清她形貌幾許。
天亮以後,另一個西塘浮了出來。游人忽然很多,像陽光下的花,一茬一茬地在沿街店鋪前發芽。那些小店擺著手工制作的芡實糕,或者美味的粉蒸肉,還有一口粽、豆腐花、餛飩等等,引人饕餮。只是店主從不吆喝,姿態懶散,仿佛守著攤子魂游而去。我拎著三腳架到處轉,以為在眾目睽睽下自拍很需要勇氣,卻發現根本沒什麼人在意。
一時之間就像進入平行宇宙,我懷疑湯姆·克魯斯在《碟中諜3》中飛奔過煙雨長廊時,西塘人家也是視若無睹,姿態超然仿佛羽化成仙。
陽光下的西塘,不深沉,很淡定。就連橋頭爛漫的春花,也是淡色的。也有飽滿的紅山茶,低調地躲在小巷轉角。西塘的小巷很神秘,古老的石頭房子看似逼仄,卻總是曲徑通幽內有乾坤。就像沿河一排排的美人靠,就那麼閑散地空著,也自有一份安然。
退房的時候,客棧主人根本懶得檢查,只隔著空氣喊一聲,鑰匙放門上就可以了。看著那銜著一枚玉的鑰匙,我有小小的崩潰。早知道西塘商業味不濃,卻沒想到這麼淡,像一位恬淡的村姑,不算美麗,卻很從容,任你怎麼上竄下跳,她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真實,平淡,隨意。這個古鎮,仿佛拒人千裡,又好像無所不容。
我坐車離開,帶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從來不曾來過這裡,又好像已經開始思念。經過一路桃紅柳綠油菜黃,江南一片好春光的視覺鋪墊,到了烏鎮。
烏鎮景區內不能住宿,東柵和西柵各自都有不菲的門票,其中西柵夜游的價格正好從我到達的前一天起上漲一倍。
我輕易地就找回了在西塘被忽視的游客身份。
但相應的身份未必有相應的待遇。
西柵的夜晚黑燈瞎火,只在河上某個地方架起燈火輝煌的彩橋。《紅樓夢》劇組正在這裡拍戲,所有的游人都被限制走動,我踱進河邊的小餐館,在窗邊支起三腳架,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長長的群眾演員隊伍從橋上迤邐到餐館前。幾位劉姥姥裝扮的就在我眼前和餐館老板聊天。戲服不算華麗,氣派卻也不小,上前詢問拍的是什麼場景,沒人回答我。
仿佛看到了傳說中的大導演,指揮著工作人員跑來跑去。我的飯終於慢悠悠地吃完了,戲還沒有拍,終於決定不再等。誰知剛出餐館,手中小小的數碼相機就被一個工作人員盯上了。小伙子很盡責地出言警告,並跟了我一段路,以確保我不能在他視線範圍內打開相機。
我不知道這樣的待遇是否榮幸,雖然餐館內的實踐已證明我的相機不可能拍出商業機密質量的照片。我轉身走了,知道眼前傲慢的《紅樓夢》,並不是我認識且鐘情的那位。
昏暗的路燈下,沿街都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房子,盒子一般。都是專供游人居住的民宿,看起來卻空空蕩蕩,猶如布景,還不如景區門口的玉蘭花,雖然樸素,卻很真實。
這個夜晚的烏鎮西柵,在記憶中仿若鬼戲裡的一座空城。
東柵據說就是活生生的水鎮人家。第二天,在冷雨霏霏中擎著一把雨傘進去。
第一眼就是河柳青青,灰色的天幕下,一種發亮的青翠。煙雨江南,帶著幾分陰郁,正切合了烏鎮的氣息。
東柵的格局很嚴整,沿河都是連成排的木房子,在冷雨中猶如一個個密閉的木頭盒子。門面臨街,卻用木板封起大半。游人如鯽,塞滿了狹窄的街道,卻走不進木板相隔的活生生的住家。一道木板,仿佛隔開兩個世界,很奇妙的感覺。
東柵人文景點很多,《似水年華》的拍攝地、茅盾紀念館,還有特地對游人開放的各種博物館,染坊、酒坊、醋坊。修真觀對面小小的戲台上,滿面油彩的演員在細雨紛飛中落力表演。該給游客看的,一切仿佛應有盡有,很有說服力地證明了烏鎮非同一般的人文底蘊。
無處不在的人文氣息,彌漫在細雨飄落的東柵長街。我在長街上來來回回地走,怎麼都走不出那種規整的格局,一種仿佛飽讀詩書的氣度,一種仿佛自成一體的內斂。那種感覺,和閑散的西塘截然不同。前者像隨便的市井小民,烏鎮卻儼然是知書識禮人家。
只是這讀書人,怎麼看怎麼像過去的年代的,很嚴肅,很規矩,卻不怎麼親切。我知道任何嚴肅的表情都是面具,真實的臉孔一定是有悲有喜,但是烏鎮不允許游客住宿,我只能像浮雲一樣掠過,沒有機會嘗一嘗白米、白面、白水做的三白酒,也不能細細研究,烏梅如何做成了那碗沁心的烏冰。
到達南潯時,微雨初歇。
這地方我原打算只看一眼,想避開昂貴的門票,就試著撥通網上抄來的客棧電話。用存放行李的報酬,換取主人免費帶我進入景區的便利。
很順利。網上的信息有時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跟著主人繞路,發現綠樹掩映的南潯古鎮,有不少出入口。仿佛偏安一隅,又仿佛完全開放。這樣的格局,似乎也是一種大家風範。
走進古鎮,恍惚間就卷進一團迷離氣像。
人煙稀少。信步游走中,時而有入幻的感覺。我一直沒有見到第二個游客,街上行人也是寥寥。陰雨後的黃昏,南潯就像一座清冷閑置的空城。
但這城自有一種雍容氣度。從重闈深鎖,花團錦簇仿佛私家園林般的小蓮莊,到氣勢恢宏,白牆灰瓦在河邊連綿靜立的百間樓,一路走過去,看到的都是官宦人家的痕跡。商家故居,同業公會,宗教建築,慈善團體,勾勒出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興盛往事。
歷史上的南潯,據說是江南古鎮中最為富庶繁華的一個。我不知道南潯的富貴是怎樣的形態,直到眼前的景像,讓我想起大名鼎鼎的湖州筆和輯裡絲。南潯的氣派,因此添上了幾分高雅華貴。就連花木也特別蔥蘢,一樣的桃紅柳綠,到了陰雨洗刷後的南潯,色澤就變得格外鮮明耀眼。我忽然想,《紅樓夢》若到這裡拍些小場景,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看著路人臉上安然閑適的神態,仿佛看到這個古鎮骨子裡的自戀。當年是做大買賣見大世面的,今天好像就不屑放下身段自吹自擂。至少,不屑於打通和外界的關連。
為了看南潯一眼,我費盡周折。先是在旅店老板的幫助下,冒著傾盆大雨攔截烏鎮到桃源的過路車,然後轉車到青雲,最後再從青雲到南潯。
幸好這一眼不算失望。南潯有南潯的風格,沒有翻版也沒有抄襲。
離開南潯去同裡,仍然費盡周折。暮色中,我從古鎮打車到長途車站,才知道沒有去同裡的車。抱著一絲希望等過路車,卻被一群出租車司機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告訴我,這個時間不可能有我要的過路車。
其中一個司機鍥而不舍地跟著我從路的這邊到路的那邊,游說我坐他的車去同裡。理由是我只能等到第二天才可能有車,住宿費還不如拿來坐長途出租。
天黑,冷雨,泥濘的路面,沉重的背囊,身邊司機的碎碎念,各種狀況的可能性,讓我心煩意亂。忽然,看到一輛開往蘇州的中巴,趕緊衝上去揚手。
夜色沉沉,只有車燈映出窗外的粼粼水光,似乎路邊就是河。正在感慨江南的水網密集和這一路的奔波,不料司機早把車頭蘇州的牌子換成了吳江,而後到一個叫平望的地方就再也不走了,理由是只剩兩個乘客,再走就不劃算。
最後,司機進平望車站幫我買了到吳江的車票,最後一班的加班車。
吳江,距離同裡也就幾公裡。打一個車,總算到了計劃中的第四個古鎮。
同裡很小。小小的鎮子,容易營造家常的氣氛。
客棧老板在古鎮的牌坊下迎接我。他給了我一間布設得很有點家居感的房間,又帶我到熟識的鄰人那裡,讓已經打烊的食家專門給我做了一份可口的晚餐,消解了我一路的飢寒。
於是,同裡給了我溫暖和氣的第一印像。哪怕只是生意手法,人情味總是讓人受落的。
如果在這鎮子住上一段時間,或是碰上節日,應該更能感覺到獨特的人情味。我懷疑那個時候,三橋一帶會張燈結彩,很熱鬧,很喜慶。
三橋就是太平橋、吉利橋、長慶橋,三座呈品字形排列的石拱橋,小巧精致,彎月一般搭在水面上。三座橋距離很近,身處任何一座都可以同時看到另外兩座。橋的樣式也很相近,每座橋面正中心都有一塊繁復精美的圓形浮雕,那似乎是江南古鎮眾多小橋的共同特點。
同裡和其他古鎮一樣,流水縱橫,小橋無數,但是三橋地位特別。據說鎮上人家每逢節慶或婚壽等喜事,都要走三橋。從三座橋上走過,踏過三塊圓形浮雕。
三橋自然就成了同裡景區最核心的部分。雖然同裡圈起來收門票的範圍不算小,最外圍有影視攝制基地的標記,戲台上有吸引游人的表演,繞著同裡走一圈,也可以看到很多故居、博物館之類的人文景點,但是人氣最旺的還是小小的三橋。
岸邊總有閑坐的人,橋上總有走過的人,小船一只接一只地穿梭而過,船上總是坐滿了人。停在橋邊的小船上,有毛色暗青的鸕鶿,精彩的抓魚表演常常贏來滿堂喝彩。誠然,這個季節的三橋擠滿的是游客,但即使是游客,似乎也已經化身同裡的一部分,即使是喧嘩,似乎也藏著掩不住的輕閑。只要在橋邊靜靜坐一會,看看低垂的綠柳,蕩漾的水波,偷閑的感覺就悄悄地浮了上來。
同裡的名字,據說從“富土”拆分而來。但眼前這古鎮,仿佛嫻靜秀美的小家碧玉,沒有張揚的富貴氣息,卻隱約可以看到西塘的自然悠閑,烏鎮的文秀底蘊,南潯的煙花明媚。各種水鄉氣質應有盡有,雖然不是太突出,卻已經絲絲縷縷,潤物細無聲。
周莊的水鄉特色應該非常突出了,因為刻意打造,所以聲名大噪。
我到周莊之前,多少帶著一些人雲亦雲的偏見。仿佛商業化就是失真,失真就是失色。
同裡離周莊很近,車子停下的地方靠近景區後門。又是冷雨霏霏,我踩著泥濘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買了門票,先穿過半個古鎮存放行李,再撐起傘開始游覽。
人多,真的很多。這麼惡劣的天氣,依然游人如鯽,狹窄的小巷人如潮湧,水泄不通。不得不承認,周莊的名氣與人氣,遠非其他古鎮可比。
但只要濾去喧囂的人群,眼中的周莊就還是安閑的江南古鎮。一樣的流水潺潺,一樣的小橋彎彎,一樣的楊柳依依,一樣的春花郁郁。在微微細雨浸潤下,帶著幾分朦朧,幾分水靈。就連密集的游船和店鋪,也仿佛只是本色的鮮活,而不是古鎮商業化的濫觴。
陳逸飛畫中的周莊,本來也該是這個樣子。雙橋也還是雙橋,盡管橋上已經人頭湧湧。
來到周莊,自然要去看看逸飛之家。為了躲避太過擁擠的人流,我把周莊游覽的重點放在各個人文景點。似乎每個古鎮都有名人故居和特色博物館,沉澱著水鄉的前世今生。我並不喜歡呆板的陳列,想不到卻在最熱鬧的周莊,得到細細端詳,慢慢品味的機會。
無心插柳,或者正好歪打正著。至少,不用分辨眼前的物件是否包裝,是否失真。
周莊顯然是包裝過了,但是包裝得很到位,就像給褪色的畫再抹一層油彩,手法還算輕重得宜。修飾過的色澤,亮麗而不搶眼,這樣的商業化雕琢,很成熟,也很成功。
我想起南潯。落寞的南潯,矜持的南潯,傳說中曾經的繁華,骨子裡孤高的身架。
周莊不同。格局小巧,氣質塵俗,態度入世,經營主動。這古鎮的眉眼,仿佛有一點點狡黠,但是換個角度看,也不過是另一種靈動。
就像成功的現代商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怡然自得的周莊,不失真,也不失色。
從周莊到甪直,又經歷了一番交通困擾。看地圖,周莊離甪直並不遠,但是車站卻說沒車去甪直,指引我坐上開往昆山的車,讓我中途到張浦轉公共汽車。可我下車後見到的公車站牌,沒有張浦也沒有甪直的字樣,不知道該坐到哪個站,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坐。
幸好路邊除了有一問三不知的候車人,還有一輛電動小四輪,主人兜攬生意的韌性堪比南潯那位出租司機。我上了小四輪,才知道從這裡去甪直要先到南港。
公共汽車的終點站就是南港汽車站,但一路走來我有了經驗,這個時間車站恐怕已經沒車。於是經過車站時我讓小四輪不要停,繼續直奔甪直。
不料小四輪原來也有核定的營運範圍,我坐的這輛說是不能進甪直,不得不換一輛。
一番小四輪接力,終於在暮色四合的時候到達甪直。走進古鎮時,我看到一只小船咿咿呀呀搖出來,船上坐著幾個金發碧眼的游客。
他們是白天的最後一撥游人,而我是夜裡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甪直很小,很質樸。除了較大的店鋪前掛起幾盞紅燈籠,再沒有過多的裝飾。所有的水鄉都是類似的,石橋與流水,綠柳與春花,但是入夜的甪直特別安靜特別暗沉,全然沒有其他風景區的燈紅酒綠。走了那麼久,似乎最後真正造訪的這個古鎮才是真正的原生態,樸實得甚至有些鄉土。我在暮色中架起三腳架,居然總能引來三三兩兩的路人駐足觀看,快門按動的一刻,他們抬起頭來對我微笑,有的還鼓起掌來。
我想起了西塘,慵懶的,陽光燦爛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對游客熟視無睹的西塘。我一直覺得西塘很本色,但眼前簡單,純樸,還有幾分羞澀的甪直,何嘗不是另一種本色。
水鄉的每一個古鎮,都有自己的性格。江南的每一個城市,都有水鄉的印記。
從甪直坐公共汽車,可以直接到達蘇州市中心。路邊有霓虹映照,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是美麗的蘇州,溫柔的蘇州,傳說中花一樣的城市,水一樣的城市。
揣著從甪直買來的青團子,我要到蘇州去看看傳統的江南。

(周莊)

(南潯)

(烏鎮)

(西塘)

(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