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那個站在太陽下晾干自己的男人聊了會兒天,同行的幾個人開始了新一輪的瞎掰運動。我一直挺猶豫要不要如實寫下我們一路上對當地善良淳樸的人民說過的所有謊話。寫下來顯然會遭到大伙的唾棄,從此背上騙子的罵名,而不寫下來又顯然不夠誠實,日後寫懺悔錄時勢必要多出來一道工序。考慮到我們對所有當地人民都心懷敬意毫無惡意非常真誠,大家也許會原諒我們偶爾犯下的一些小小過錯吧?總之在讓人們誤以為我們一行是來調查水源污染情況之後,我們開動了那兩輛惹眼的大紅吉普趕往渡口。輪渡一直是不諳水性的我喜愛的與水親密接觸的方式。打在娘肚子裡起就頻繁地往返於長江兩岸的碼頭之間。父母的老家都在江北,有幾年父親又去了江北讀書。江北的碼頭是經常換的,小的是三和港,大的是青龍港。一個近些,一個遠些。遇到台風就要繞遠路去大港口搭大輪船。至今還記得風雨夜碼頭邊那家小旅社裡最後一碗醬湯餛飩的滋味和母親難得的溫柔。那時大概五六歲。現在想起來眼眶都會莫名其妙地發紅。童年的往事像所有做過的夢一樣,大抵是黑白的,然而站在港口的自己衣服上的藍色花紋在記憶裡卻一直沒有褪色,雖然那顏色也只是淡淡的。後來移居上海,長江渡得少了,頻頻搬家的我更多地在黃浦江的各個渡口出沒。從來不知道哪裡才是故鄉,但每每站在渡輪上聽著低沉的汽笛,呼吸著風送來的水的腥味,也會感受到淡淡的鄉愁。
當然在劉家峽水庫的萬頃碧波上航行時,我並沒有如上的聯想,被無限新鮮景物激活的心似乎無暇懷舊感傷。陽光幾千年如一日地燦爛著,水面的波紋泛著銀光。搜腸刮肚了老半天才想到幾句詠洞庭的古詩似可借來稍稍應景:“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好生羨慕古人才情,廖廖幾句就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想抒發的都抒發了。自己就算啰裡啰索老半天還是什麼也沒說明白,真是愧對華文。就這麼慚愧地沉默著,對著山雲被揉皺的倒影,心思恍惚起來,開始揣想月夜渡船星墜平湖的絕景。
船行了三刻鐘光景後靠了岸,我們將一路穿過臨夏回族自治洲抵達甘南。其時炳靈寺石窟已近在咫尺,但為了天黑前趕到夏河,我們沒有去參觀這座和莫高窟,麥積山石窟並稱甘肅三大石窟的必游之地。對我來說,倒也不覺特別可惜。旅途上留些遺憾未必不是件好事,可為日後積攢些故地重游之興,也好多些想頭。就如一對互有好感的男女未必非要彼此表白心跡進而大談一場戀愛為快:真的在一起了,也許終究逃不脫或倦怠或散場的結局,甚至落得彼此憎惡,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而那留有缺憾的美卻可以讓人懷想一輩子。
路上顛簸如故,灰倒是沒那麼大了。每經過一個村子總能看到村民站在路中央把麥秸往地上扔,鋪得滿地金黃。牆上刷著大大的標語,大意是:為了交通安全,禁止在公路上曬麥。我心裡卻很喜歡這樣活色生香的畫面,車軋過去揚起的不再是嗆人的灰土,而是金色的麥煙,多美。
經過許多這樣的村落後,車駛上了一個山頭,便看見臨夏在前面的山谷裡安靜地躺著,清真寺的穹頂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我們沒有停留,繼續南下。此時,沿途的山色已明顯與蘭州附近的不同了,很少能看到被羊啃得綠一塊黃一塊的山坡。待進入甘南藏區後,則完全是另一個天地了。青碧碧的山,金燦燦的田,清悠悠的水。田野的色彩尤其豐富,是一幅幅色彩濃烈的油畫。我幾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到了新疆的某個地方。因為這些景像與看過的一些新疆圖片非常相似。後來木頭激動地告訴我們這一帶很像他去過的伊犁河谷,證實了我的感覺不假。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刻之一,六七點鐘,陽光不再強烈得刺眼,一切都鍍上了層金色,線條柔和,生動無比。我們車上的幾個攝影發燒友激動得頻頻停車搞創作。我不會創作,只有讓心髒作一番劇烈的運動,要麼就激動得直撲騰,要麼就激動得忘記了跳動。就這樣一路驚嘆著一路迷醉著來到了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