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十八站(3):紹興篇

作者: 風中雙子

導讀紹興篇 紹興是江南之行的最後一站。到達時,正是黃昏,沉沉暮靄中飄著淅淅瀝瀝的毛毛雨。街上不算很熱鬧,但主干道解放路上帶有時間顯示的電子公車站牌,卻透露了這小城的規劃有度。這樣的設置,很方便外來的游人。 出行前,好些朋友推薦紹興。其實我對這城沒有概念,直到踏上這塊土地,才發現自己無意中穿過了吳越對峙的歲月風塵。 那是兩千多年前的春秋。 ...

紹興篇

紹興是江南之行的最後一站。到達時,正是黃昏,沉沉暮靄中飄著淅淅瀝瀝的毛毛雨。街上不算很熱鬧,但主干道解放路上帶有時間顯示的電子公車站牌,卻透露了這小城的規劃有度。這樣的設置,很方便外來的游人。

出行前,好些朋友推薦紹興。其實我對這城沒有概念,直到踏上這塊土地,才發現自己無意中穿過了吳越對峙的歲月風塵。

那是兩千多年前的春秋。那是稻熟魚肥,豐秾富庶的江南。那是快意紅塵,豪情風流的兩個國,一曰吳,一曰越。當年爭得你死我活,留下許多傳世故事,歷史的硝煙,人性的經典,還有兩座遙遙相望的小城。蘇州就是吳國都城姑蘇,紹興就是越國都城會稽。

我不知道紹興是否如蘇州一般溫柔,還是有著自己的剛烈,又或者兼而有之。似乎風光旖旎的景點都在城外,在蘭亭可以流觴吟詩,在大禹陵可以發懷古幽思。只是我沒有時間出城,只能在想像中體驗。

城中也有婉約的所在。在暮色中不經意走過倉橋直街,很詫異眼前倏然現出一彎清水,兩排老屋。細柳低垂,夜色暗瞑,幾盞紅燈籠輕輕搖曳,朦朧中的小橋流水,白牆黑瓦,全都罩上淡淡的藍光。

很有感覺。水鄉紹興,並非浪得虛名。

但這不是我造訪的主要景點。我去的那些地方,沿著解放路為軸,閑閑信步中,左拐右拐就可以到達。

全是風華人物,歷史居停。這樣走了一天下來,無意中走出一個人文紹興。

第一站,也是最有分量的一站,是魯迅故裡。

魯迅故裡不僅僅是故居而已,儼然已是一個小街區。除了魯迅故居,還有魯迅祖居、魯迅紀念館、魯迅筆下風情園等。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那些從中學時代開始遐想的場景,百草園,三味書屋,雖然只是簡陋的小園子小房子,卻因為原汁原味,引來游人如鯽。

三味書屋,原是三余書屋的後續。現在已經擴展了,但是角落裡小魯迅坐過的那張書桌,依然是游人圍觀的焦點。百草園,就是一片青青菜地,菜地前有一棵樹,魯迅童年記憶中的那棵皂莢樹,已經很高大了,葉子卻疏疏落落的。

進入魯迅紀念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尊坐式雕像。雕像背後,是那副著名的對子。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那一瞬間忽然有想哭的感覺,仿佛感同身受的痛。

世人多只記住前半句。這個國度一向不喜倨傲冷峻的人,沒有誰深究橫眉冷對的背後是怎樣的心理基礎。甘為孺子牛。可是為誰呢?值得嗎?國人一向信奉圓熟的處世哲學,只求現世安穩,有瓦遮頭,不問瓦上重霜,岌岌可危。魯迅那位同樣著名的兄弟,就選擇了此一時彼一時的權宜,百年過後,果然又是翩翩雅公子。

只有魯迅才那麼偏激,那麼倔強,那麼不合時宜。到死了,還要說死也不原諒。

完全違反與人為善的規條。可是我很喜歡這樣的執拗。

他有資格不原諒。一輩子在鐵屋裡缺少回聲的孤單吶喊,輕言原諒,就對不起自己了。

他也不需要原諒。鐵屋裡永遠有喊不醒的人,在夢裡還掛著甜甜的笑。

他們有很多名字。最知名的一個叫阿Q,曾經成為電影男主角。若干年後我在電視裡看到導演回憶當初的創作思想,說要理解阿Q精神的積極意義,還說阿Q是我們尊敬的祖先。

我以為那是魯迅式的反諷,但導演的語氣和神情分明認真而嚴肅。

我只能無語。終於相信魯迅早已死去,阿Q卻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魯迅筆下的另一位名人孔乙己,也已經立體化成高大的雕像,或站或倚在這條街上化身無數的鹹亨酒店門前。每一個孔乙己都面帶微笑,無聲招呼客似雲來。

今天的魯迅故裡不用收費,滿街兜售的茴香豆、霉干菜,還有鹹亨酒店的形像代表孔乙己,應該都為此作出了貢獻。魯迅筆下那個書呆子,照理絕不肯做這樣的迎賓角色,但今天不同,商風熏陶,無孔不入,也許孔乙己會欣喜於自己有了商業價值。

紹興有“三烏”,烏篷船、烏氈帽、烏干菜。烏干菜就是霉干菜,而烏篷船,集體停泊在魯迅故裡一側的小河道上。坐上船,可以順勢漂到不遠處的沈園。那船是狹長的,河道也是狹長的,狹長而且低矮,有時就在地面涵洞下穿過。人必須彎下腰,低低地伏在船上,才不至於碰到頭上巨大的水泥管子。

沈園也是一座江南園林,原本屬於宋朝沈氏,現在擴充的規模也不小,不過一路走來看了太多秀美園林,這個原本清秀的園子也顯得普通了。天色陰沉,園中人也不多,桃紅櫻白,石薄水瘦,一點點蕭瑟的感覺,正好符合園子該有的意境。沈園的出名與沈氏無關,據說當年陸游和表妹唐婉經常在園中相見。本來是天作之合的一對有情人,偏偏遭遇棒打鴛鴦不能成眷屬,兩首《釵頭鳳》,韻律和內容一樣步和得天衣無縫,道盡千古哀怨。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沈園從此就在“情”字上做文章,一堵斷牆刻著兩首《釵頭鳳》手跡,倒像是供有情人憑吊的哭牆。園內的東苑藏了很多謎語,全都跟愛情有關。一句句念過去,叫人黯然神傷。

早期印像中的陸游,是胸懷天下的豪放派詞人。一生寄望復國,直至臨終仍念念在茲。其實不容易想像陸放翁的兒女情長,但就是這樣的兒女情長,反而讓人唏噓難忘。

無情未必真英雄,總覺得這樣的靈魂,才叫完整。

才子風流,有時會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青藤書屋,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子,藏在一條同樣不起眼的小巷子裡。有一個因簡樸而顯得寬敞的前院,和兩間與前院比起來狹小得不成樣子的房間。房裡掛著一幅對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

主人的性格躍然而出了,雖然主人已經仙逝500多年。這裡就是明代才子徐文長的故居。徐渭徐文長,集詩文、戲劇、書畫造詣於一身,以前我對這名字背後的故事並沒有太多了解,來到青藤書屋看了簡介,才明白歷史上的徐文長,放浪形骸,狂傲不羈,雖然才華橫溢,但因為不事權貴,所以一生潦倒。

難怪有人把他比做中國的凡高,身後聲譽鵲起,生前窮困落泊。徐文長的畫最受贊賞,但是他自認書一、詩二、文三、畫四。連自我認知都跟外界如此悖離,想來這樣的一個人,生前一定常常覺得孤單的。也許只有房子前那棵老樹,聽到過青藤主人的喟嘆吧。

隱隱然覺得一股孤高清傲的氣息,彌漫在這小城的骨脈裡。

從青藤引出的狷傲,繞過煙柳翠波的塔山,一直連到另一個小巷的另一所小宅子。

那是鑒湖女俠秋瑾的故居。

很簡單的房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小的書房,前窗可以方便地探窺外面的動靜,秋瑾那些熱血的革命檄文,豪邁的刀筆絕句,就誕生在窗下的書桌上。書房後牆有一個隱秘的夾層,用來收藏武器和重要文件。據說秋瑾被捕後,清兵幾次搜查都沒有發現。後院那口小小的井,同樣見證了那在刀尖上行走的歲月。秋瑾被捕當夜,家人就在這口井邊焚燒文件。

外表很平淡的宅子,裡面卻收藏了那麼多波詭雲譎的故事。宅子現在也是紀念館了,只是轉來轉去都覺得很難真正接近秋瑾,那是一個太高太亮的靈魂。明明是秀麗紅顏,明明是小康出身,明明可以像別的女人那樣依附著丈夫,依附著清廷官宦的榮華富貴,卻偏偏要自斷前程,偏偏要決裂姻屬,偏偏要執劍而起,加入血與火的殘酷硝煙,加入以命相搏的反叛行列。

她放下家庭幼小東渡扶桑,她穿起男裝佩起劍,她感慨國家淪落黎民罹苦,最終她以堅定的革命姿態從容就義。死後的日子依舊動蕩,靈柩竟然搬遷了十次之多。

早期的秋瑾說,漆室空懷憂國恨,難將巾幗易兜鍪。後來的秋瑾說,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秋瑾總是慨嘆自己不是男兒身,可是那樣的胸懷和見地,那樣的氣節和魄力,又有多少昂藏須眉比得上?

那是在100多年前。革命,才學,女權,自由,我實在想像不出那是怎樣超前的姿態,在那樣的年代又是怎樣驚世駭俗難以見容。而秋瑾,盡數集於一身,那麼年輕的一名女性。被處決的時候,她剛剛三十歲而已。

但也許風雲歲月合該出產風雲人物,也許這個時代並不比一百年前更超前。在秋瑾就義的古軒亭口,立著她的全身雕像,背後是孫中山手書的“巾幗英雄”四字。我請路過的小伙子幫我拍張照片,小伙子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問我,這是誰,劉胡蘭嗎?

我楞了一下說,是秋瑾。

小伙子茫然的眼神沒反應。我懷疑他到底知不知道秋瑾是誰。

如果不知道秋瑾,很有可能也不知道蔡元培。

但這個名字,在近代學界應該如雷貫耳。美國人杜威說,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比較,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有學術成就的比比皆是,但以校長身份領導一所大學,從而對一個時代、一個民族起到轉折性作用的,除了蔡元培沒有第二個。

這評語不算誇張。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蔡元培一手締造了兼收並蓄、學術自由、科學民主的新北大,以致於這樣的一所北京大學,成為五四運動的策源地,成為中國學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圖騰。那時的北大,在蔡元培的治下成為精英薈萃的學術殿堂。從封建遺老辜鴻鳴,到共產新貴陳獨秀,每一種思想都可以在校園裡自由地傳播。

只認學術,不問政治,思想自由,不受禁錮,這樣的辦學理念現在已經式微,漸成絕響了。蔡元培的開明與包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教育家有這樣的胸襟,影響的當然是整個時代,整個民族。

難怪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時,萬人空巷,傾城同悲。

紹興的蔡元培故居,在筆飛弄,一條青磚灰瓦,很有意韻的小巷子。故居被修建成紀念館,範圍擴展到解放路邊的小廣場。和其他景點不同的是,這裡的格局相對開放,故居的二樓連圍欄都不設,我可以直接坐在古老的木床邊沿,觸摸古老的梳妝鏡台。或者這樣的安排正合蔡元培的開明思想吧,一如牆上掛著的蔡元培的手書,那封他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後寫下的、嚇退了諸多媒人的“征婚啟事”。

一要天足,二要識字,三男子不得娶妾,四夫妻意見不合可以離婚,五夫死妻可改嫁。一百多年前這樣的征婚條件,更像是召喚新時代新思想的宣言。只是百年已過,嶄新的時代來了,嶄新的思想就來了麼?今天的男子,有多少會親筆寫下這樣的責任書?走出蔡元培故居時,很有些恍惚。不明白這樣一座小城,怎麼能出產這麼多人中龍鳳。或者是時勢造就,或者是人傑地靈,反過來,就有更多的標簽附著其上。

周恩來祖居離蔡元培故居並不遠,但祖居畢竟不是故居,雖然規模不小,陳設講究,幾乎是全電子裝備的紀念館,但也只能起到資料展示的意義而已。有些資料也是第一次見到,像那些樸實的雕刻在牆上的語錄,“要大家講真話,首先要領導上喜歡聽真話”,讓人唏噓。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說這話的,但總覺得,在他盡一己之力苦苦支撐這國家不致傾覆時,很多的真話,也許已經永遠地埋在他心裡了。

上喜聽真話,下可說真話,這也是一個深究下去會讓人落淚的夢想吧。

為了這句話,走進緬懷廳,獻上了自己的一份追憶。

周恩來祖居的聯票,包含了旁邊的賀秘監祠。官至秘書監的賀知章,原來也是一位生性曠達、放浪不羈的人物。至此我終於發現,紹興盛產風骨文人,儒雅清高,代代延續。

只是不知道當世還保有多少這樣的人文傳統。“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最有印像的賀知章詩句,來到江南仿佛可以驗證了。到處是我聽不懂的吳越軟語,但是在一片鶯聲燕語中又有一些刺耳的東西:風景區裡文人秀出的美麗書法,我身邊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頻頻念錯。也許,書本以外的東西,現在的學校並不很顧得上去教了。

除了一些帶有符號意義的指定動作,比如說清明獻花圈。蔡元培的雕像前,賀知章的雕像前,都擺了碩大的花圈,提醒我,第二天就是清明了。

更壯觀的花圈陣是在府山公園的烈士墓,想來是當地學校剛剛組織過掃墓。我沒有靠近,因為暮色漸臨,我要抓緊時間登上府山頂。

府山,就是最初的紹興,最初的越國都城。不是巍峨高山,只是一座溫和的丘陵。越王台,越王殿,順著山勢鋪陳而上,到達的時候是黃昏,已經關門了,但是可以繼續往上,走到最高處的飛翼樓。巨大的牌樓,古樸的紅漆門,門上一排排的圓銅釘,樓台上一棵高大的枝葉稀疏的樹,在風中飛旋的幾片殘葉,還有暮色中躑躅的我,那一刻時光混沌,瑟瑟中思緒茫然,不知道可以停駐在那個時空。

今天的府山看起來只是一座普通的公園,青蔥樹叢伴著山道石階,偶爾有一兩座小亭子相間。活潑的松鼠時不時在路上竄過,空曠而優美的環境,正適合三五知己閑談漫步。山上有櫻花園,這個季節還開著一樹樹的花,我看到一家三口在樹下嬉戲,母親教孩子撿拾地下的櫻花種子。這櫻花是有來歷的,當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贈送給鄧穎超的種子,鄧穎超又轉贈給了紹興。

我在山上兜兜轉轉尋訪到的最後一個景點,是一座小小的,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森然的墳塋。墳前立著條石墓碑,根部布滿青苔。那就是越國大夫文種的墓。文種死後葬在這裡,所以府山又叫種山。

那是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聰明的範蠡功成身退,遠避天涯,財色兼收,成為後世人人羨慕的陶朱公。文種卻很傻,不相信君王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終於被勾踐賜死,用的還是夫差賜死伍子胥的那把劍。

其實,一個可以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連自己的尊嚴都不要的人,又怎麼可能在乎別人的尊嚴?故事雖然發生在2500年前,卻一直重復不斷到今天。能成王的從來不會是君子,我不知道這不是人類社會的悲哀。

然而理想總是生生不息的,因為得不到,所以更加向往。似乎沒有多少人願意為風骨而死,但卻悄悄景仰著為風骨而死的人,很奇怪的悖論。只是紹興的傳統仿佛更純一些,遍布城中的歷史遺痕,好像都證明了那種風骨的不曾間斷,一脈相承。

追到府山,追到文種墓,我想也許我追到了這小城風骨的源頭。

我只是不知道,這風骨還能不能繼續下去。



(沈園的櫻花)



(倉橋直街)



(烏篷船)



(三味書屋)



(府山公園的飛翼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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