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決定去雨崩是在三個月前,生活的浮華的都市裡這麼長時間,身邊都是聲色犬馬的人和事,日子過的愈發如同嚼蠟。我有個很長的假期,很長,也就是說是失業了。不過工作無非就是雞肋,既與理想無關,又與金錢扯不上太大關系。生活就像放過多糖的咖啡,味道不是我想要的,卻是我一手釀成的。在麗江DIY論壇上看到了張帖子——不去天堂,就去雨崩。立刻被這句話打動了,反復念著雨崩的名字,好似看見了一場歇斯底裡的傾盆大雨,生命中所有的悲傷怨恨哀愁都找到了宣泄出出口。好似看見自己走到某種崩潰邊緣,痛哭至世界盡頭。
緣起,是雨崩這個地名。慢慢的,知道了一些關於雨崩的事。雨崩處於雲南省香格裡拉德欽縣,位於梅裡雪山腳下,只有一條人馬驛道通往外界,需要徒步六小時左右,雨崩是藏傳佛教聖地之一,也是藏民轉經的必去之地。據說有關部門已決定在雨崩修路了,也就是兩三年間的事。
想趕在文明侵入前體會雨崩的樸素,不想驚醒什麼,不帶走什麼,或者,我想要一場宿醉,一場痛哭。也許只有身臨其境,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得到的又是什麼,大概人生亦是如此,遇見了才領悟。
經過一夜的火車到達昆明,然後趕上早班車去麗江,對於旅途的漫長早有預料,帶了本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原理》,這是一個朋友教我的,出去旅行千萬不要帶通俗好讀的,看完就會成為累贅,一定要帶哲學書,每一句都需要仔細推敲,就算努力翻完還可以從頭再來。
從昆明到麗江大概七八個小時的車程,約莫只看了十頁,大多的時候在發呆,看著一路的鄉土風情,似乎每一處都可以當做旅游景點。下車的時候將書認認真真塞回包裡,心想這個建議果然好,下次出門就帶維特根斯坦,叔本華。
麗江在中國旅游勝地裡占有一個非常特別的位置,它的迷人之處並不在於風景,而是一種氣場,游人多的像過節,但不覺得討厭,因為走動的都是些閑人,看著世上有這麼多游手好閑聲色犬馬的同類,會有一種安全感隱隱浮現。有人工作累了,來麗江曬太陽,有人結婚了,過來度蜜月。有人失戀了,期望麗江能夠撫平自己的傷。總之,麗江代表著讓人心向往之的含義——陽光,悠閑,泡吧,艷遇。麗江就像是全國小資的集聚地,有點錢,偶爾抽點閑,覺得努力工作了一陣,需要好好慰勞神經,於是跑來享受生活,看看麗江的景點。
我想我不是這樣的,溫暖舒適的麗江已經不能安慰我了,我需要折磨。
那天,哪也沒去,只把自己關在自由生活驛棧的院子裡,說真的,很喜歡這家客棧,一進來就迷上了。民居式的客棧有個開滿鮮花的庭院,放著幾張藤椅,不知道哪裡跑來的狗安逸的躺在藤椅旁滿不在乎的曬著太陽,那張鋪著藍色卡通MM床單的大床給我一種溫柔的感覺,淡黃色的木質地板,又覺得寧靜。曾經想過和他一起來雲南旅行,可他總是推三阻四,不是工作太忙就是提不起勁,有一次都准備訂機票了,還是找了個借口拒絕了。我難免心生黯然,他對我實在有限,不想和她單獨醞釀一段純粹的回憶,不想抽空了現實生活只面對她。既然不想,何必勉強,此後我再也不提。
如今,獨自身處彩雲之南。
次日,隨意走至四方街,順著小巷一路往下,經過一家牛肉面店,愣了愣,想起他喜歡吃牛肉面,便坐下來要了一碗,四塊錢,面條細細的,脈絡清楚,比以前吃過的牛肉面都要好吃。拿出手機,寫了條短信:XX,這裡有你喜歡的牛肉面。然後存到了草稿箱裡。
今天,和自由生活驛棧其他的幾個朋友一起,包了部商務車出發去雨崩六天,坐車到虎跳,車程比想像中要近。中途在一個小站停了會,周圍有一些攤販,賣著烤紅薯,茶葉蛋,各色叫不上名的水果。藍天白雲,峽谷河流,盤山公路狹長彎曲,然而我無心流連,一心投奔雨崩,心想,雨崩是不一樣的。模糊之中,始終認為雨崩能解決我許多困惑,能洗去內心塵垢,使我變得明亮透徹,能給我一些天籟般的啟示。生活出了什麼問題,感情何去何從,能不能繼續,類似這樣的問題康德幫不了我。
香格裡拉起了很大的風,下了車,一股寒意迎面撲來,這裡與和煦溫暖的麗江不同,帶著些蒼茫感。雖然亦像內地許多城市一樣,有著平整的公路,林立的商鋪,但我還是清清楚楚的品出了藏區的味道。
晚飯過來,叫了的士,車子將我從香格裡拉新城送到了古城,沒想到古城如此蕭條,沒人,這裡沒人,和麗江的天平盛世歌舞升平相比,香格裡拉古城像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安安靜靜,冷冷清清,連風聲都帶著寂寞。
無意中走進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館,院落很大,一抬頭就望見明晃晃的月亮孤單單掛在天空,有那麼一瞬,恍恍惚惚覺得好似我的心被懸在了遙遠的夜空。這是我到雲南的第三天。
德欽是一座小小的有坡度的城,還沒來得及看清更多的細節,司機就把大家帶到了西當村。
路程很近,我覺得自己只是打了個盹,腳就落在了雨崩的入口———西當溫泉,溫泉很簡陋,猶豫片刻,決定住下。其他幾個隊友卻已經開始徒步雨崩,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望著望著,天色漸漸暗下來。
是夜,忽然停電,溫泉老板給了我兩根蠟燭,點亮其中一根,獨自去泡溫泉。只我一人,只一人,在這黑暗的夜,慢慢沉入了水,溫泉柔情萬種地輕輕煮著她冰冷的肌膚。她在水的懷擁裡漸漸溫暖,滾燙,沸騰。頭頂是殘破單薄的屋頂。從縫隙處能撞見星光,在霧霧的房間裡聽著風聲,呼啦啦的夜風拍打著窗,每一聲都寂寞空靈。我疑心自己會就此睡去,不復清醒。
醒來時候倒好端端的縮在床上,揉著眼睛,靜靜回憶自己是如何從水裡爬到床上,好久也想不起,簡直像夢游。樓下已有游客聚在那裡,圍著藏族人的馬匹討價還價,站在房門口,慢慢梳著頭,遠遠望見有個年輕的藏族男孩朝這邊走來,留著長發,和傳說中的康巴帥哥一模一樣。心想,就是他了。很容易的,就和扎西談成了向導的價錢,扎西二十一歲,漢語說的很好。
第一次深刻的了解到自己如此的差勁,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喘氣喘的快要死過去了,山坡很陡,好些地方抬頭望著就兩腿發軟,更休說走了,蹲在地上,很抱歉的看著扎西。扎西笑著席地而坐,也不催她。
過了會,覺得老這麼停在原地也無濟於事,硬著頭皮繼續往前,幾乎邁不開腿。對於自己的軟弱和無能深感羞辱,心想,果然太理想化了,只為了心中的一個聲音就天真的跑過來,也不打聽研究研究徒步雨崩的強度是不是自己這種缺乏鍛煉的人能承受的。
臉色蒼白,竊竊的想,現在回頭還來的及,要麼不去雨崩,要麼找匹馬騎上去算了,反正大多數游客都這麼干。
這種心思晃蕩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倘若真的返回,會看不起自己,且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一條路,走到黑。
不停的問扎西這段行程還有多遠,扎西總是說,第一個休息處很快就到了。所謂的很快遙遙無期,我經歷了漫長的煎熬,對於很快已不抱什麼希望了,那個地方倒也真實的出現了。它躲在一片森林後面的半山腰,是一棟荒涼的小木屋。那幾個坐馬上山的游客正在休息,看到我,紛紛贊我夠勇敢。我笑著,大概潛力就是在山窮水盡的絕境所做的垂死掙扎吧。
那麼累那麼累,累到已經察覺不到自己在崩潰,突然很想哭,可為什麼要哭呢,這是我的心願,倘若很輕易實現,也就不值得跋山涉水如此艱辛了,倘若簡簡單單就能捕捉到自己的願望,也就失去十之八九的價值了。一步步,發出輕微的喘氣聲,這個世界只剩下這條漫長的不可理喻的路。
看著這個樹木參天的世界,心裡升起迷茫,藏族人說很快很近基本沒什麼參考價值,因為他們徒步雨崩的整個過程都很輕松,他們說的半個小時,擱在我身上翻個倍還不止。
到了第二個休息處,坐在茶館裡烤火,喝大碗的酥油茶,又吞掉了兩個火腿腸,希望自己能很快緩過氣來,且很快強壯起來,以免給扎西添太多麻煩。
最終,想返回的人還是返回了。他們說山神會體諒他們的辛苦,他們要回麗江曬太陽去了,說走便真的走了,留下來繼續去冰湖的除了北京的一對情侶,就只有我了。
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來歷不明的力量,雖然氣若游絲,卻隱隱有根硬骨直立著。努力前進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喻義,你只能向前,你不能輕易饒過自己,必須將自己扔在一個沒有退路的懸崖上,否則,你永遠不知道堅強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所謂的戰勝自我到底意味著什麼。
幾乎是奇跡般的,發現自己站在了海拔3800米的那宗拉埡口,前方都是五彩經幡,路邊,樹上全是,在漫長單調的蒼白之後,驚艷得就像滿世界都是夏天。雙膝一軟,半跪在埡口的平地上,大口的喘氣。
一點也不覺得冷,陽光淡淡的灑著,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梅裡雪山,近的似乎觸手可及。扎西一座座的告訴我,緬茨姆峰,洛拉爭歸貢布峰,加瓦仁安峰。。。
望著聖潔的雪山群,有些前生今世的惆然感。
拿出來手機,想寫短信卻不知寫什麼,慢慢合上手機蓋。
此後就沒有信號了——雖然一路上寫了這麼多短信,都只是存在草稿箱裡,一條也不發送,但手機有信號,至少保留了某種可能性。
此後就真的和他天涯海角,不通音訊了。
此後我們真的在兩個世界了,這樣的感覺讓我有一些冷靜的歡喜,不用再時時想著要不要聯絡他,或他會不會聯絡我。
擺脫羈絆。
我喜歡這種自然純粹的原生態狀態,這就像我生命裡潛藏的一個幽靜山谷,某次不為人知的離經叛道,某個不按常理的出逃,對生活的出逃,對自我的出逃,這一程的所有美好與艱辛,只有我知,不用分享。只是屬於我一人的旅行。離城市越遠,離生命本身越近,離陳列越遠,離真實自我越近。在過去幾年,整個生活都圍著他為中心,他怒,我不敢動彈,他笑,我隨之雀躍。他沉默,我屏住呼吸,他離去,我亦步亦趨,唯恐從此被棄。他徹夜不歸,我睜眼到天亮,從不揭穿他應酬客戶的謊。
我們的愛情已經散場,他亦起身走人,我卻戀戀此處,苦苦等待下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