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西藏掠過身體-72002,09,01 苦修的喇嘛
1,匆匆走過羊卓雍錯
白地村村長巴桑的大兒子仁增朗傑今天開學。學校在浪卡子方向,距離白地村還有十來公裡,我們決定讓楊師傅送小朗傑到學校之後再趕路。
雖然才是小學,小朗傑已經開始住校了。臨行前,媽媽在大布袋裡面給小朗傑裝滿了干糧。開學對於小朗傑來說是件很開心的事情,因為他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學習成績相當不錯。
小朗傑剛鑽進楊師傅的車,村子裡面認識小朗傑的其他小孩子們也紛紛擠進車裡。富康車足足裝了六個孩子,兩個大人;雖然我也很想去小朗傑的學校看看,但是車裡面已經徹底沒有了可以擠下的空間。
在富康車走後,白地村其他的孩子們就只有搭乘過路的大卡車去學校報道了。城市的孩子們可能永遠也想像不出來:這裡的孩子們去學校報道,居然也要“扛大廂”。
正式上路沒多久,我們就爬上了甘巴拉山口。
回首俯瞰羊卓雍錯,傳說中美不勝收的風景並沒有出現在眼前。天空有些陰沉,灰蒙蒙的陰雲遮住太陽,使得羊卓雍錯的水面沒有顯示出來足夠的湛藍。
行程中,不管是絕美的風景,還是一路的際遇,往往並不是由我們說了算的。美麗的風景需要上蒼的慷慨贈與,而留存於記憶中的那些際遇,不僅僅需要運氣,還需要自己能夠做到敞開、做到平易、做好准備。
我們只好略帶惆悵地繼續趕路。
在薩迦,富康車底盤的輸油管僅僅是做了一次簡單的包扎處理,我們只好走過雅魯藏布江大橋,去曲水縣看看能否徹底修好。
曲水縣對於富康車的輸油管也一樣無能為力;匆匆吃過午飯,我們折回去再次走過雅魯藏布江大橋,繼續向東趕往乃東。
2,雍布拉康
山南,顧名思義,就是在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南。
山南有很多重要的人文景觀:西藏最早的宮殿雍布拉康、西藏最早的佛殿昌珠寺、西藏最早建成的三寶俱全的寺廟桑耶寺等等;因此在山南,本不應該吝惜時間。
從澤當鎮出發向南走出不久,就可以看見扎西次日山上面的雍布拉康。
雍布拉康是第一代吐蕃藏王所建立起來的宮殿,直到第三十三代贊普松贊干布遷都拉薩之前,雍布拉康一直是歷代吐蕃贊普的王宮。
想當然地覺得雍布拉康應該是很值得造訪的,結果,當被告知對面山頭上的那點建築就是雍布拉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感覺就被當頭潑了一瓢涼水:雍布拉康的建築規模十分有限,只有幾棟房屋孤零零地站立在山頭。
想想松贊干布之前的藏王也夠寒酸的,就這麼點地盤,與其說是君臨天下,還不如說是偏安一隅。
3,擺渡雅魯藏布江
從乃東趕到桑耶渡口,去桑耶寺必須先擺渡過雅魯藏布江。
渡口居然沒有一個游客,幾條木船聚攏在岸邊,頗有點“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蒼涼味道;船老大悠閑地坐在岸邊的台階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噴雲吐霧,煙頭忽明忽暗。
船老大的最後價格是90元包船過江,沒有商量的余地了。我們只好登船。
這時候來了幾個也要過江的藏民,船老大說:你們包船,他們的擺渡錢就由你們自己收取了。
他們帶著相機,也是游客;因此koko像征性地告訴他們,每人三元錢就可以了。
一個小時過江。靠岸以後,看著我們要收藏民的擺渡費,船夫勃然大怒。船夫的意思是,藏民擺渡是免費的。
船夫的惡劣態度促使原本無所謂的我們決定非收費不可。
事情並沒有結束,岸邊只有一輛破吉普車;船夫和司機唧唧咕咕了半天——結果是同船的藏民每人只要5塊,而我們三個人卻又是一個90元!
我不喜歡這種商業化味道很足的分別,毅然背起行包,准備徒步。
司機最終做出讓步:三個人30塊。
坐在車上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被商業味道沾染改變的越多的地方,那裡的人們丟失的淳樸本色也越多。
4,即白當黑
剛看到桑耶寺的大門,我就喜歡上了這座古老的喇嘛廟。無奈天色已暗,只有先住下來,明天再參觀拍照。
桑耶寺自己興建了一座旅館,雖然還是藏式風格的建築,放在寺廟旁邊多少還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突兀。不得不感慨:在中國,有太多的景點開發需要盡可能多的理性,不能侵略性地亂建房屋,生搬硬套;已經有太多古樸的完整被盲目的不假思索的“開發”弄的支離破碎!
中國古代雕刻印章有一個構圖理論基本上可以指導在文化和自然風景周圍如何興建新建築,就是“即白當黑”。
所謂“即白當黑”,就是一塊質量上乘的印章,蓋在紙張上的圖案其配置應該是極其合理的:如果把陰文當作背景來看陽文,圖案很完整;反過來如果把陽文當作背景來看陰文,圖案依舊完整;把陽文和陰文和在一起看,可以互為賓主,相得益彰。
可是現在,我們景觀開發中太多新的構築物,都只有相同的兩個主題:破壞和突兀。
5,大河無聲
搞定住處,嚼了幾口壓縮餅干算是敷衍了晚餐。
桑耶寺還開著門,我們決定進去溜達溜達。
桑耶寺中央建築群的布局很完整:四周的圍牆在寺院內側首層形成轉經長廊,二層是喇嘛們的宿舍;中央圍合的就是四四方方的烏孜大殿。烏孜大殿從上到下分別沿襲了天竺、漢、藏式佛殿建築形式,可謂獨具特色。
大殿是進不去了,從圍牆的一角登上二樓,轉了轉再上屋頂,看見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屋頂上整理花草。
koko上前搭訕,聊了幾句,年輕的喇嘛微笑著邀請我們去他的房間坐坐。
koko的這種旅游方式是我所欣賞的——就是一定要和當地人多多交流。我很同情那些參加旅行團的鴨子們:他們聽導游講解風景,然後排隊在導游指定的大家都一定要擺個撲死的地方一一上前去照例擺上一遍;然後在導游的催促聲中急匆匆地鑽進大巴,去復習下一個同樣的程序......
他們花了很多錢,卻僅僅是看了點固定的風景。這種蜻蜓點水的旅游方式讓他們難以了解風土人情,說白了,這完全是一種裹在袋子裡面的旅游。
我們必須敞開自己,並且等待著目的地人們的敞開。
仁增帶我們來到他的宿舍——房間很小,但是很干淨:兩張可坐可睡的臥具圍合了一張很小的方桌;兩個雕飾繁瑣、色彩斑斕的典型的藏式立櫃;立櫃上放著厚厚的一摞包著黃布的經文。整個房間安靜而簡樸。
年輕的喇嘛名叫仁增,忙著給我們倒酥油茶、拿點心。koko依舊堅持不能消耗藏人需要去集市才可以買回來的東西,我們就只喝仁增的酥油茶。
koko的問題很多,仁增耐心地一一做答:
除了房間是寺廟提供的以外,其余的家具都是自己從家裡面帶來的或者買來的;寺廟每個月給他這樣的喇嘛20到30元生活費。
仁增很小就做喇嘛了,因為他篤信蓮花生大師的一句話:苦修的喇嘛來世是做人的,俗家之人還要經過漫長的生死與物種的輪回。——到現在仁增已經做了十一年的喇嘛了。
有時候仁增也很想家,但是在桑耶寺請假很難,要經過首座和經師的同時批准才可以離寺。
做小喇嘛的時候,經文背的不好是要被經師打罵的;有的小喇嘛比仁增貧窮,因此仁增就把自己已經背熟的經書全部送給他們。
並不是所有的喇嘛都念經,仁增說,現在台灣人信奉藏傳佛教的人很多,西藏有些喇嘛就跑過去;台灣人的捐贈很多,結果有些喇嘛脫下僧衣就去吃喝嫖賭。
還有一些喇嘛堅持不下去了,就會還俗。
“還俗以後又想做喇嘛了怎麼辦?”koko問。
仁增的回答是,不可能再讓他做喇嘛了,因為西藏的喇嘛廟彼此經常有高層會議,還俗的喇嘛都會被彼此通報姓名的。——還有拉薩很多化緣的喇嘛也有不少假的,目的就是騙錢;只有一小部分真正的喇嘛是為了修繕寺廟、再塑佛像金身才出門化緣的。
看的出來,仁增是個苦修的虔誠的喇嘛。
我問仁增:櫃子上厚厚的那一摞經文你都背下來了嗎?
仁增微微一笑:我還沒有看過,不敢看。
為什麼?
仁增答,這些經書是很早的時候由七個高僧合寫的,他們都是藏傳佛教的博士。七個高僧日夜討論佛經,七個人全部都覺得這句經文好,才可以把這句經文寫進這套經書之中。因此這套佛經堪稱字字珠璣,大智大慧。文革的時候,這套佛經本就為數不多的原版幾乎被毀滅殆盡。有一家藏民私藏了一套,文革的時候埋在自家的屋子裡面,才得以幸存。仁增幾乎天天去這家藏民家做客,給他們送了很多東西,藏民被仁增的執著所打動,最終把這套經書送給了仁增。現在在整個西藏,原版的這套經書已經很難找到了。
既然如此珍貴,為什麼不看呢?
仁增的表情變的十分虔誠:這套經書的經文有法力,心術不正的人看了會害眼疾而失明;修為不夠的喇嘛看了會頭疼不休。覺得自己的造詣還差的遠,因此不敢看。等自己像他們那樣有資格閉關的時候,才敢打開背誦。
這番話的堅定味道不由得我們不動容嗟嘆。
“你什麼時候才算有資格閉關呢?”我問。
仁增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窗外遠處的一個小殿: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盼望著能早一天有資格閉關。現在的喇嘛良莠不齊,真正的高僧大多是要經過三年三月三日的閉關的,因此很多真正的高僧反而是頭頂上纏繞著蒼白的頭發,那是因為三年三月三日不能出房間的原因。
“看到那個半圓型的幾乎沒有窗子的屋子了嗎?”仁增說,那間屋子裡面現在就有24個僧人在閉關苦修,他們已經閉關半年多了;每天有僧人負責送飯。他們在裡面研讀經書,不少喇嘛都把頭發纏繞在屋梁上。
這段話很有穿透性,真正直透胸腔。
三年三月三日!——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樣一句話:閉關的時候有沒有喇嘛出問題的呢?
“有。”仁增降低了聲音,有瘋掉的,還有死在裡面的;因為不滿三年三月三日,誰也不允許出來——即使是父母親去世,也不能早一天出關。
看著仁增談到閉關時堅定而充滿渴望的眼神,不由得肅然起敬。
仁增再次表達了自己對於不學無術的喇嘛的蔑視:現在誇誇其談的喇嘛太多了,其實真正的高僧話很少。要知道,小溪流淌的時候總是嘩嘩作響,雅魯藏布江靜默無聲。
這句話可謂擲地有聲,重重地砸在我的腦海中。
像我這樣邊走邊寫的人,都是嘩嘩作響的小溪;一路上有點感覺就像是下雨了,一直干涸的小溪忽然漲水,流它個稀哩嘩啦;那麼多走過西藏的人們,有著各自深深淺淺的經歷,有著各自輕輕重重的故事,可是大部分人,他們沉默不語;他們面目平靜,於無聲處消化著各自不同味道和重量的精神食糧,變成自己的靈與肉。
我祝願苦修的仁增可以成為一代高僧——正是有仁增這樣執著虔誠的喇嘛,才使得藏傳佛教持久保持著原滋原味。只要他們站在我們面前,我們就會相信:在這片雪域高原之上,有一群人們,他們心中有著無比堅定的信仰。
夜深了,同仁增告別。
走出仁增的宿舍,才發現桑耶寺的大門早已經上鎖了。一個熱心的小喇嘛叫來執事的大喇嘛,幫我們打開寺門......
非一郎 2002,09,27於日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