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租院與都江堰
人是有想像力的動物,但人的想像是有限的,所以東方有人算不如天算之說,西方人則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汶川地震前我去過一趟成都,住在天府廣場前的一家酒店,我望著那廣場想過許多事,但從未想到有一天成都的高樓會搖晃,廣場上會搭起無數帳篷。成都有太多名勝古跡,多到每個角落都是,那些地方有的我去過,有的沒去過,除了名勝,還有茶樓,還有火鍋,到處都是誘惑。但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不在市內,在大邑。
大邑在成都以西,有50多公裡遠,本來沒什麼名氣,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忽然名聲大噪,因為那裡出了一個大地主劉文彩,或者說那裡揪出了一個大地主劉文彩,同時揪出了一個收租院。凡是讀過一點中國現代史的人,應當都聽說過劉文彩和收租院。收租院是一組雕塑,也是我童年的一個結。大約在60年代後期,那組雕塑曾經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展覽過,裡面那些悲慘的景像,背著簍子交租的老人,抱著孩子哀求的婦女,皮鞭,水牢,猶如但丁筆下的地獄,深深烙在我的記憶裡,是童年記憶中最黑暗的一部分。
為什麼說收租院是我童年的一個結呢?因為我看見的只是雕塑,我一直想看看真實的收租院,是什麼樣子。可是沒讓我等到親眼目睹的機會,收租院悄然平反了,說劉文彩其實是個善人,不但沒戕害老百姓,還捐資助學,蓋起了大邑最好的學校,說水牢是編造的,據稱惟一坐過水牢的農婦懺悔了,抱怨是地方政府要求她那樣講的,說收租園其實是個非常平常的川西院子,除了曬谷子,還有琅琅讀書聲。當然這是現今報刊上的一種說法。
收租院的歷史重新寫過了,可我的記憶怎麼辦呢?歷史可以用塗改筆重新寫過,但要塗改人的記憶,會很麻煩,因為牽涉到的是一個時代。既然收租院是一個謊言,那麼與收租院同時代的那些歷史,又叫我們如何相信?那組雕塑是四川美院師生的心血之作,雕塑的雖然是想像的歷史,卻成就了四川美院的創作風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是四川美院的雕塑作品,多少都可以看見一點收租院的影子。
我決心無論如何,要去看個究竟,何況我都到成都了,收租院距我咫尺之遙。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小伙子。我問司機去收租院,上哪個車站坐車?是新南門還是青羊宮?司機問你去都江堰?我說是收租院。是都江堰吧?我說是收租院,並告訴他收租兩個字的意思。司機沉默了一會說,我開了兩年車,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這就奇怪了。我想問難道你不知道劉文彩?可看看他那張年輕的臉,我放棄了這個念頭。這時他問收租院在哪?我說在大邑啊。他說是劉氏莊園吧?我一下明白了,我記憶中的收租院,已經有了新的名字。收租院包含的是控訴,而劉氏莊園是一種尊稱,這大概就是時代的變遷。我說是。小伙子這才松了一口氣,說你干嗎不早說呢,你要說劉氏莊園,我直接送你到新南門了。我到了新南門汽車站,問有去收租院的旅游車嗎?我又犯錯誤了。這回接待我的是個年輕姑娘。見我這樣問,她很茫然。您說您要去哪?她問。
我說哦,劉氏莊園,大邑的劉氏莊園。她說很抱歉,我們最近沒有這條旅游線。我說劉氏莊園是一個景點吧?她說以前是,現在很少有游客去那裡,所以我們取消了這條線路。我說如果我自己去,怎麼走呢?她說您得到青羊宮坐去大邑的班車,然後再坐三輪車到劉氏莊園。見我急著要走,她又很友善地提醒我,不過今天已經晚了,您要想當天回來,最好坐明天早上的班車。最後她又補了一句,其實劉氏莊園沒什麼可看的,我建議您去都江堰吧。第二天早上我沒去成大邑,我得趕回家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