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糕·古宅離開福州,北上,迎著南下呼嘯的寒潮。
飛機都沒有像來時那樣穩當直率地降落,而是在機場上空與寒風嬉逗好一陣才瞄准了跑道。
離開溫暖的、寒潮尚未到達的福州,鼻腔裡還有拆房子的腐朽味道,口腔裡卻只簡簡單單的就是香甜。在南後街的齊刷刷的新漆店鋪裡,向店主購買5塊錢的潮安黃米糕。中年店主雙手橫握鈍刀,往下一切,再把冒出熱氣的糕裝進食品袋,放上電子秤。哇!買賣雙方都很得意地看著金額數字毫不猶豫地停在5.00上。那麼多年啦!店主自己搶先說起來。那麼多年的生意還不練就一手精准的刀功?不抬頭的店主又操起刀,隔著袋子橫橫豎豎地運刀,把裹著袋子的黃色米糕均勻地切成方便食用的小方塊,袋子仍是好好的,熱氣漫布在上面。於是,我驕傲地坐在被午後的陽光烤曬過,被歡歌的灑水車清洗過,被來來往往從巷子裡進進出出的游人仰望過的大榕樹下,嚼著米糕,嚼著剛才鑽過的三坊七巷。
在經濟迅速發展,生活水平快速提高的今天,三坊七巷睜著沒有睡醒似的眼睛,聽任裝修維護的工程隊在屋瓦、地板、廊柱、花園裡敲打。大概明天睜大眼睛的時候,巷子裡的老宅將會陡然發現自己裝有假睫毛、塗有雪花膏,甚至還燙染了頭發留了劉海。
沒有一個城市的建設會讓所有人滿意,尤其當她被決定要用一種新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時候。
有一個影響深遠的哲學家——胡塞爾喜歡“現像”這個詞,說現像就是本質,現像總是被人遮蔽,讓人誤以為表像或者假像就是現像。老宅子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嗎?住過老宅子的人們知道這些房子的歷史和故事嗎?老宅子的故事一遍遍往下傳,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往往他們是通過閱讀文字記載的方式而不是用撫摸牆壁和門窗來聆聽講述的。到了明年,這些宅子以更鮮亮、更方便游覽的姿態打開大門時,我們如何知道看見的是更多了一層歷史的表像,還是更少了一層真理的本質?觀看老宅子的人像我,大概就是這樣彷徨,越是老舊陳腐越是寵愛珍惜,可是如果宅子是自家的恐怕更希望宅子快快變得新潮好用起來,越發值錢。變還是不變?
這次老宅子變革並不新鮮,三坊七巷更名的過程堪稱是充滿了殺戮、傾軋、蕭條的社會學、人類學教材。我已經記不起是從哪一個巷子開始鑽進了這教材衰敗的一章。
南後街上用玻璃罩起來的是當時長居此地的百姓取水的地方,石匾額保存得不錯,石壁背後甚至還留著哪一家人敲打的櫥櫃框框,更絕的是還貼有上世紀所有人家都用在廚衛的白色方瓷磚。
然後我就迷失了。
醒來時,從一個重聽的老人家裡走出,踏入邊上一所完全一樣的民居。兩所房子相鄰,讓人不敢去看用新鮮木料包裝起來的鄰舍。老人的家在拆房過程中一定有許多媒體報道過的、群眾上訪過的故事,老人在聽不清陌生人講話的情況下,居然熱情而率真地詢問我:你喜歡看什麼的?70多歲的老人,坐在舊磚瓦“撲撲”換下,建築隊繁忙施工的前院,想要給人們講講故事,甚至指點迷津。後院有惡犬,地板有大洞,進門的全是陌生人。我內心湧動的是一種既親近又恐懼,既嗤笑又傷悲的滋味。他鄰舍的房子修整一新,冒著杉木的氣味,我的懷舊和反思全被衝散了。房價飛升的今天,這房子讓我住著,多好,瞧著一進、一進又一進,花園裡長榕樹,門楣上飛白雲。裝個空調,不怕熱著。有興趣把老井再整整,還能鎮個西瓜。關起門來,種花種菜。打開門來,停放轎車。
又一次的迷失開始了。
文儒巷口高牆上長有陳年的衰草,在不蕭索的暖風吹拂下,有西湖楊柳的姿態,就是黃,枯黃。青磚嚴肅齊整,與每個大宅子牆根的壘砌的大石頭相比,似乎更潮濕,像蘸了墨的,像沾了淚的。如果它思考,如果它講述,怎堪這滴滴灑灑。
所有的著名的故居全體參加不開放活動,安民警示說:這是工地!危險。我於是就從牆根認識它們,林則徐家族的房子占據了好大一片,牆根的石頭壘得最整齊,嚴絲合縫。大約是僕人走的小門也緊緊關閉,不透風,偷窺都沒有條件。這種拱形的、狹窄的、卻要踏三級台階才能入內的小門伴隨著奇詭的氣氛存在。遠看門縫上貼有福州市的封條,讓人內心一驚,好像紅樓裡的抄家剛剛結束。其實那是誤解,一驚旋即被遺憾代替,政府說了,修好了請大家盡情看。
看著看著就到了花巷、塔巷,走著走著就發現福州的一座古代石塔——烏塔。過了道山路,原名“崇妙保聖堅牢塔”,前身系唐貞元十五年(公元七九九年)所建“淨光塔”出現在鼓樓社區——“風景怡人的烏山風景區,歷史悠久的烏塔,加之鄧拓故居、冠亞高檔商品廣場的襯托與商貿繁華的八一七北路組成了歷史悠久,文化燦爛,資源豐富,經濟騰飛的社區”,是“與東面於山的白塔構成福州著名的‘三山兩塔’中的‘兩塔’,是福州歷史文化名城的標志性建築。”明林恕《登石塔》詩:“晴霄高聳簽鋒铦,海月江煙掛碧檐。地控諸天連北極,窗虛八面敝雲簾。瑤池日照金運淨,碣石春搖竹筍尖。欲借烏山磨作硯,興來書破采雲縑。”今天登塔是不行了,五十年代重修時能夠飽覽烏山風光。烏塔寺也不行了,頹圮的院牆,縱橫的亂石。低下頭,埋在烏塔地下的是用來她增添夜晚風情的燈,新聞裡有它閃閃發光的圖片。抬起頭來,塔身被鐵箍緊緊纏繞,是要散架了嗎?七層塔的磚石有的變黑,據說是名稱的由來,突然發現塔身的線條,由石塊勾勒出的直線有的已經彎曲,與石塊或黑或白的色彩組成奇妙的旋律。塔身花崗石浮雕佛像是五代時期福建雕塑藝術的代表作。在泉州也看過,佛像的形像是我們都熟悉的金剛,無一不是鼻子殘缺,黑黑的,腫腫的,令人想到明星成龍,不禁莞爾。意外的是附近建於清代正在修繕的烏塔會館裡有一座頂大的戲台。當我踏著碎石走入,立刻被地上的木刻雕花部件吸引,想起來至今覺得狐疑。為什麼蓮花狀的木雕栩栩如生地懸垂於藻井旁時,人們總是憐惜地靠近,輕輕地撫摸,而現在放在地上,在一堆朽壞的等待死亡的木料中,我下意識地用腳碰了碰它,接著心裡一動,我也把它當垃圾了。
冠亞廣場和鄧拓故居旁的餐館緊緊圍繞著古塔,從街對面望去,深色的塔和淺色的當代商用建築構成一種沸水的感受。煮開的水面總要浮起一層層泡沫,釋放股股灼人的蒸汽,好在散得也快,不見得會把什麼熏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