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前言——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不停的寫字,好像不寫字就不知將何以度日。
這個題目,我兩年前用它寫過玉樹,現在借過來一用。。。而玉樹的那些話只能留在我的心裡,不足為外人道矣。
我對自己說:在今天結束以前,我一定要寫一些溫暖的文字。
只不過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選擇寫喀納斯。)

我的跟團綜合症,在我踏上喀納斯景區班車的第一秒鐘就復發了。
我看見一個掛著胸牌的年輕姑娘從司機旁邊抓起一個小話筒轉身面向著我們車裡的游客,臉上露出職業性的微笑的那一霎那,我便如同被麻醉槍擊中了一樣昏睡過去。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昏沉的睡意中恍惚聽見導游說什麼下車了,艱澀的睜開眼睛,看到車停在一個空場上,環繞在廣場四周的有幾棟漆成淺色的樓房和木屋。下了車,陰霾的天空裡刮著侵骨的涼風,時常還夾雜著大粒的雨滴,我迅速的躲進一間景區的官方紀念品商店,把明信片寄了。我看著櫃台裡的姑娘隨手把明信片扔進牆角的一個大笸籮裡,心裡著實對我還能不能在異地見到它們表示懷疑。
我背著大包漫無目的的挑了一條木棧道,穿過一片濃密的小樹林,一眼就看到了湖。
喀納斯蜚聲中外的湖水就這麼突然的靜靜的停在我的面前。
湖水的顏色如我之前見到的一切圖片上一樣在沉郁的天空底下靜靜地發著一種像在湛藍的顏色裡兌進濃稠的牛奶之後的那種淺亮而凝稠的青色光芒,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了科幻電影裡茫茫太空中的星光。這青藍色讓整片天空瞬間寧靜了下來,周圍噪雜的聲音如潮水褪去,世界變得曠古幽遠,不像在人間。
湖水的盡頭,遠方的陰雲底下藍紫色的阿爾泰山脈上殘雪點點。
我的背包的重量在灼著我的肩頭,我走回公路,坐了兩站過路的班車,在一片小村子似的木屋旁邊下了車。
遠遠的看見一個胖胖的大嬸朝我小跑過來,大聲打著招呼:住宿不?
我誇張的衝她揮了揮手,阻止了她。
陽光從藍色的雲背後灑了下來,我沿公路走了兩步,看見路邊一個小院子裡,幾只小羊閑閑的啃著草皮,一個年輕女人正拎著一大桶水從屋裡走出來,她頭上包著塊粉色紗巾,紗巾包著頭發在腦後盤了個籫,應該是個小媳婦。
我拐下公路走進柵欄門,躊躇了一下,怕有惡犬衝過來。那女人看見我,沒停腳步的依然走著。我問道:您家能住嗎?
她剛好走到了院子北面的屋門口,扭頭好看的衝我笑:進來吧。
北面的屋子是三間房,中間的過廳裡有張大圓桌,四周擺了些木櫃等家什,東西個有個小門通到兩個房間,房間裡砌著磚炕,炕上和牆上都鋪滿了好看花紋的毛氈。和漢族北方農村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炕不在窗下,而是砌在另兩面沒有門窗的牆邊。
女人打開西邊的屋門,說,這裡吧,就你一個,沒別人。然後指了指對面,那邊有兩個學生,外國人。
女人長得很好看,大大的眼睛,白皙而透亮的皮膚。我看她包得嚴嚴密密的頭巾,問道:你家就你一個人哪?她笑:我丈夫去下面了,今天不回來。——他們說的下面,指的是布爾津。
我看著諾大的一間屋子,隨口說了句,我一個人住啊?怪嚇人的。。。晚上我來跟你住,女人說道。

下午的時間很漫長,我一個人沿著喀納斯湖邊的棧道順河往下走,幾公裡的沿路全是安靜的密林,一個人都沒有,天空陰晴不定,幾滴雨落下來之後就是大把溫暖的陽光,像舞台換布景似的毫無間歇。路上遇到幾棵已經倒下來的粗大的白樺樹,像水生植物似的一頭扎到河裡,碩大的樹根還藕斷絲連的半埋在地上,我笨手笨腳的翻過去,好在沒有人。
走到遠遠的望見河面上的一座鐵橋,也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河面逐漸寬闊,依然泛著像宇宙星空般的淡青的色彩,水流的依然很急,雲彩的縫隙裡露出來的天空面積越來越大。
走得熱了,正好一處的棧道比較寬闊,我索性躺到了河邊的棧道上休息。
我毫無困意,但覺得整個人都化在了地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一下,河水嘩嘩的巨大聲響充斥在耳邊,陽光透過眼簾依然明晃晃的,世界在水聲裡輕輕的搖動。
不知過了多久,棧道上響起了咣咣的沉重的腳步聲,我依舊閉眼躺著沒動地方,腳步聲很急的走近,突然嘎然而止了幾秒鐘,然後從我的身旁又急急的經過遠去了。我睜開眼看到兩個鮮紅衝鋒衣的背影。估計把他們嚇著了,我暗自笑了。
其實喀納斯景區裡仍有大片毫無人工痕跡的地方可以逃遁。
我爬上鐵路橋,等了一會兒,看到有景區班車遠遠的開過來,上了車走了幾站地終於搞清楚了方位。天空烏雲散盡,白雲恢復成大朵離散的棉花糖的形態,陽光大把大把地撒了下來。

我走回住的小院子,在門口就看見兩個高大的金頭發小伙子在院子裡踢球,扎眼的穿著短袖短褲,我進了柵欄門,彼此點頭笑了笑,我抬腳正准備進屋,看見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兩個小姑娘,正睜大了眼睛饒有興致的看著那兩個外國人踢球。
我回身和她們坐到了一起,兩個女孩一起扭頭瞅著我,其中一個棕黃的頭發,棕色的眼珠,有立體感的尖尖的小臉,耳朵上戴著銀亮的耳環,雖然穿著與內地的小孩子無異,但一眼就知道有異族血統。另一個女孩倒是看起來很中規中矩,穿了件黑色的衣服,手上熒光綠的指甲油,已經掉得斑斑駁駁的。
我喜歡和小孩子搭訕,我覺得和她們對話的世界裡很清澈。
你們學校老師允許你們塗指甲油啊?
這不放暑假呢麼?
轉眼就開學了呀。
女孩兒聽見我這麼說,開始躊躇起來,使勁兒摳哧自己的指甲。
你們家在這裡?我說話的時候,漂亮的女主人端了盤洗好的小西紅柿來,放到台階上說,你們吃,然後指著黑衣服小姑娘說,淘得很。
她是我阿姨,我家在路對面。女孩抓了把西紅柿說,然後指著黃頭發小姑娘,她是哈薩克,她漢語說得沒我好。
那個哈薩克女孩大部分時間只是好看的笑著,不大說話。
那你呢?我問。
我爸爸也是哈薩克,媽媽是回族。黑衣服女孩繼續說,你去沒去過那邊山上?她用手指了指路對面的山坡。
我搖搖頭,那上面有什麼?
有個秋千!走吧我們帶你去。女孩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朝山上跑去。
山坡上陽光肆虐,草地綠瑩瑩的閃著光。兩個姑娘徑直朝著一個木架子釘的簡陋秋千跑過去,我卻在一個很大的敖包前面停了來。
我低頭在草叢裡尋找著,找了很久才遠遠的撿回來一塊石頭,我把石頭放在了敖包堆上,好像完成了個什麼任務似的心滿意足。
下山的路上,路過一家小食品鋪子,我進去買了幾袋零食送給那兩個小姑娘吃。我已經知道了那個穿黑衣服的女孩較迪達爾,她抓著我的胳膊說到:阿姨你怎麼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進去了?
啊?怎麼啦?
你去買東西的價錢比我們買要貴好多啊,他們很壞的。
隨著太陽落山,空氣立刻變得寒氣逼人,四周的小木屋的燈影闌珊,一片寂靜。
迪達爾白天的時候滿口答應和我一起住,看著天色黯淡下去,就開始纏著她的阿姨送她回家。
女主人溫和地笑著抱起她的小侄女,說:就在路對面,都不敢啊?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收拾行李,對面的兩個加拿大小伙子的房間裡悄無聲息。一會兒,女主人回來了,果真准備陪著我一起住,還很認真地說,其實我們這兒很安全,不用害怕的。
我的天,其實我是開玩笑的……
夜色深沉,萬籟俱靜,悄無聲息,我的被子很溫暖,女主人在我旁邊安靜而細微的呼吸聲,這一切讓我安心,昏然睡去。

早晨的時候,我躺在溫暖的床上很是掙扎了一下,還是決定起床去爬山。
門口的木牆上掛著一只鋁皮小水桶,我從裡面舀了點水洗漱,冰涼侵骨。天藍得像被凍住了似的,金色的晨光在空氣裡輕輕的飄浮著,我猶豫了一下,看著山背後馬上就要露出來的陽光,沒拿衝鋒衣,只穿著件抓絨就朝觀魚亭走去的山腳走去。
過了鐵橋,陽光已經斜斜的找到了前面的大片草地上,金燦燦的空氣裡彌漫著新鮮的露水的味道,草地的盡頭是喀納斯河,遠遠的聽見流水的聲音,奶白色的雲霧聚在河水的上方,緩緩地流動著,流到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漸漸淡去。
一匹白馬在河邊的一圈柵欄前閑散的走著,身體健碩流暢的曲線在初升的朝陽裡顯得美麗動人。柵欄裡面幾座氈房,其中一座已經升起了淡淡的炊煙。
我小心的走過去,又怕驚到它,就站在一邊看著它閑庭信步的在草地上溜達,美不勝收的曲線隨著步伐微微的顫動著。
氈房裡走出一個人,遠遠的看到我,大聲打著招呼:騎馬嗎?
我汗顏的笑了笑:我不會騎!
沒關系的,我跟著你。他說著走過來,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高高瘦瘦的身材,棕黃的頭發和眼珠,明顯的高鼻深目,你要上山吧?不坐班車?那很遠的。
可是……我真的不敢騎……我迫不得已說了實話。
我帶著你,不會出事的。他認真地看著我。
呃……那好吧,我可以騎那匹嗎?我指著那匹漂亮的白馬。
好的好的,你等我一下。一大早就拉來了生意,小伙子高興起來——我還沒洗臉,等我一下。
白馬被裝上了全套的鞍具,很不情願的掙了掙韁繩,前蹄嗒嗒的刨著地面,小伙子穿了件很厚的皮茄克,高筒的皮靴,看起來很精神,他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扶著我,好容易騎了上去,我才發覺這匹馬好高!完全不是我以前在中原見到過的那種病病歪歪的小馬駒的矮小身材,它一挺直脊背的站好,我覺得自己好像倏的騰到了半空了似的。
白馬感覺到背上有人,下意識的就小跑了起來。嚇得我大叫:不行不行!我不騎啦我害怕……
這時小伙子已經騎到另一匹馬背上,趕忙衝過來一把幫我揪住韁繩,這個,這個,你一拉,它就不跑了。他磕磕絆絆地說著生澀的漢語。
我小心翼翼的坐在馬背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完全不得要領的拎著韁繩。白馬被主人喝住,站在草地上開始低頭吃草,不再肯往前挪動半步。
這個,怎麼辦?白馬在他的口令下走走停停,而我卻根本學不會他教我的任何方法,怎麼吆喝和扥繩子它都置若罔聞。小伙子有點著急,你真的不會騎啊?
那當然,我騙你干嗎?
要不……要不這樣吧,我,和你騎一匹,這樣好一些。
啊?呃……我看著他,可以嗎?會不會把馬壓死?這當然是借口,其實我是很難想像如何和一個陌生男人騎在同一匹馬上。
不會不會。他說著跳下馬,連腳蹬都不踩就跳到我的馬背上。這匹馬高大得坐下兩個人都完全不覺得吃力,依然撒歡的倒著小碎步。
小伙子嘴裡很輕的吆喝了幾聲,白馬立刻一副啟動了正確操作系統的樣子,節奏均勻舒緩的小跑了起來,步履輕盈,神態輕松愉悅。
這之後的路程立刻變得美好多了。雖然還是我拽著韁繩,但控制中心顯然換了個人,我不再隨時擔心會從馬背上掉下來,開始和小伙子閑扯。
你是圖瓦人?
不是,哈薩克。
你多大啦?
二十。
你的這匹馬幾歲了?
嗯,他很小呢,剛才我騎的那匹是它的媽媽。
它脾氣好不好?
嗯,不太好(?!),不過沒事的有我呢。
很顯然這個男孩和我溝通起來比和他的馬溝通困難得多,每次他說“嗯”的時候,我都能很清晰的感覺到他努力的整理一下思維才開口。
你騎馬騎得很好嗎?
我們從小就騎,他的語氣驕傲起來,我可以不用這個。說著話他用膝蓋碰了碰馬鞍。
越往山腳下走,四周越漸空曠,小樹林已經被大片草場代替,早晨的風很急的從山坳裡吹過來,劈面吹到我的臉上,陽光變得喪失了溫度,不一會兒我就發覺手腳都已經被凍得沒什麼知覺了。
男孩此時做了件讓我吃驚的舉動,他把皮夾克脫下來套在我身上,說:你穿上。
不用不用!我下意識的拒絕他的好意。這怎麼行?再說我也沒那麼冷……
你們怕冷,我沒事的。他簡單的堅持著。
馬道的小路兩邊,沒膝高的蒿草叢中,大片紫色的野花在盛開,陽光透過大團的雲,把一片深深淺淺的陰影映在山坡上,遠方一座高聳的山巔上面,閃爍著晶瑩的白雪。
這件衣服很沉,很溫暖,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
到了山頂,觀魚亭背後的一個小陡坡下面,小伙子勒住韁繩跳下馬,指著上面正在修建的一棟小樓說:上面就是山頂,那個景區,我的馬不讓上去的。
我脫下衣服還給他,不知如何表示感謝,我們握握手吧?
他溫和的笑著,伸出手用力的和我握了一下。
他的手冰涼。
爬上小山坡,大批游客如空降般出現在眼前,戴著統一的棒球帽聽從著導游的指揮,小喇叭此起彼伏的響著“十分鐘之後班車站集合”之類的聲音。棧道旁是修葺一新的游客中心,我進去盤桓了幾分鐘,終究也沒從那個表情冷淡的服務員那裡要出一杯開水。
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力勸我坐他的下山班車,發現我對他的建議無動於衷之後又開始不鹹不淡的說下山的小路很危險之類的閑話,我沒搭理他,找到了下山的石板小路,准備慢慢地走下去。山坡的另一側,喀納斯湖遼遠而蜿蜒的水面靜靜地躺在廣袤的群山之間,一直延伸到山巒的遠方,湖水像結了一層油皮兒的牛奶一樣凝稠和安靜,反著冰冷的天光,偶爾有游船開過去,水面被劃破了皮,細細的褶皺隨著船的航線蕩漾開。走了沒幾分鐘,小路就陷進了一片高大的樺樹林,山頂上攢動人群和喧囂頃刻消失了。湖水透過層層疊疊的枝丫一直在視野裡跟著我。
究竟我對什麼樣的風景會心存最深的期待呢?我對很多聲名顯赫的景色完全無動於衷,而同時又會對另一些地方產生像家一樣令我難以割舍的眷戀,喀納斯的風景一如明信片般艷麗,可它卻是我新疆的整個旅程中一直讓我無話可說的地方,而沉澱下來的記憶深處,唯一沒有褪色的卻是迪達爾柔軟的聲音和笑容,和這個清涼的早晨遇到的陪我騎馬的哈薩克男孩。
我的內心深處,召喚我走得更遠的那個聲音,也許並不是風景,而是在那些遙遠的地方我所遇到的每一次感動,這種感動會讓我覺得,我身邊的世界依然是那麼的溫暖而干淨。
(好吧,今天,終將會過去的。)
——2009年11月19日·寫於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