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已成歌唱歌的人已變成風景……”

到芒康的時候,天色有點陰霾,拐過一個亂哄哄的三叉路口,大哥說:這就上了318國道了。
我一腳剎車停在狹窄的路邊,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拍那個叉路口!
滇藏線自此繼續向北,而我們則開始了西行,走上了著名的川藏南線。
停車的地方有個軍營模樣的院子,我有點猶疑的倒車,不知道衛兵會不會允許我在他家門口挑頭。看我一把輪沒掉過頭來,大哥說:哎呀我來我來吧。
又回到那個雜亂的路口,我卻根本沒有找著幻覺中曾經看到過的路牌。
沮喪之余,還聽見大哥數落我:以後要我停車一定得拍照啊,不然就叫浪費……一臉耍小伎倆得逞的得意神情。
我惡狠狠的看著他,一時想不出什麼狠詞兒反擊。
其實,我知道大哥是賣了我個小台階下,因為隨即我就開始暗自慶幸能夠及時地坐回副駕駛。
因為過了芒康,才真的進入了所謂的權仗RP的行程。記得我春天找人一起進藏的時候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八月裡走川藏,行不行全靠人品。
318國道從一開始,就顯現出了它在四川境內的一貫特色——路況太爛了!就沒有哪怕一百米平坦路面,更別說分道線護欄和路基了,出了芒康不久,國道重新回到瀾滄江河谷的岸邊,山勢漸見陡峭,路邊就是懸崖,下面是咆哮的江水,路面變成了摻雜砂石的土路,懸崖一側的路面經常能看到有塌陷的地方,凶險的豁口處放著幾塊塗了鮮紅油漆的大石頭作為警示標志。更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就下起雨來,雖然不大,但頃刻路面就變得泥濘。。。這樣的路,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敢再開了。
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我覷見大哥手扶著方向盤,鎮定而溫和地笑著。

竹卡其實就是個小村子,坐落在瀾滄江邊的崖壁上,海拔比起芒康來要低很多,因為有個溫泉的資源,所以江邊修建了一個很有規模的度假村,在那樣冷落的地方突然出現了那麼一大片建築顯得幾分詭異。
別無選擇,我們只能住在這裡。
前台的小姑娘穿了身簡單的藏袍,臉紅撲撲的,一雙精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三間一共270。她淡淡的笑著。
在香格裡拉地界裡,一切都是大哥安排好了的,到了這裡只能自己關心各種配套設施了,我問:有熱水麼?
姑娘說:我們這裡有溫泉。
嗯,我能去房間先看看熱水麼?——我這個要求不算無理,很多缺水的高海拔地區的標間洗浴設備都形同虛設。
姑娘說:先交錢才能看。
我深吸一口氣,把我對熱水狀況的重視程度和由此可能引發的房價變動掰開揉碎地講給她聽,還時刻提醒自己語速放慢,不要用生僻詞彙。
藏族姑娘眨著眼睛聽著我們說話,還不時點點頭:嗯,是的,是的。
說完我認為充分且不容反駁的理由之後,我眼巴巴地看著她問:那帶我去看看房間吧?
姑娘認真地點頭,然後說道:好的,先交錢,270。
我……
竹卡之後,仍然是沿著瀾滄江谷的山路,土路加碎石路,沿著陡峭的山崖漸漸盤升,時常有塌方路段豁著一個大口子,下面幾百米的懸崖,翻騰著轟鳴的江水,令人膽寒。
川藏的險,基本全都險在了橫斷山脈。當年一天翻了三座山口走到理塘的時候就已經有種很壯志豪情的蒼茫感了,而今天,我們要翻過五個埡口。
從進藏的第二天起,我就被一車人稱為“埡口控”,“控”是我跟80後小朋友學來的,標准解釋據說是:取complex的前音,指極度喜歡某東西的人。我喜歡在埡口的感覺,高處不勝寒,世界一望無邊。
其實所謂天險,走過之後我才發現,並不完全指的是路況和環境,起碼比起之後的通麥排龍來,芒康到八宿的路沒那麼糟糕,雖然大部分都是土路,大部分都是一側緊緊貼著山體,一側就是萬丈深淵,但是相比其另一種心情來,這些都算不了什麼。
那種驚險來自於內心,來自於站在埡口上環顧四周內心彌漫起來的強烈的蒼惶,來自於無論多少峰回路轉,遠方依然是無窮無盡的漫漫群山的無可歸依感。
天地間太遼遠了,遼遠的我們不知何處是盡頭,那些鑲嵌在公路上相隔數百裡的落寞小村鎮瞬間變得溫暖如黑夜裡的燈光。

到邦達的時候,我們剛剛翻過了五千多米的東達山口,那個山口平緩而視野開闊,完全沒有那個高度所應該與之俱來的霸氣,但山口呼嘯而過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尖利,我耍著短袖拍照被凍得瞬間面目全非。
第一眼看到邦達,我立刻想起了馬尼干戈。
太像了!
沒錯,這兩個地方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氣場。
都是兩條非常重要的主干線的三岔路口,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興建起來的地方。
只不過邦達更有來頭而已,它連接的,是大名鼎鼎的川藏南北線。
所謂小鎮,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街上完全看不到藏區小鎮自應該有的閑散寧靜的氣氛,街邊的房子毫無特色凌亂不堪,開著完全只具有實用性的各色店鋪,大卡車和客車啪啪的按著喇叭卷著滿天的塵土呼嘯而過,街邊走著的人大多形色匆匆表情冷漠。
街邊兩排房子背後,有看起來簇新的白色牆壁天藍屋頂的簡易房,應該不是普通住宅。再往後,就是荒涼的邦達草原,四周圍繞著橫斷山脈沒有盡頭的群山。
我們在正對著三岔路口的一家小飯館門口下了車,飯館上的大牌子赫然寫著“青年旅社”的字樣,可看上去它的房屋簡陋得就像臨時搭建的違章建築,大堂裡擺著幾張毫不匹配的圓桌,上面鋪著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餐廳的牆上,裡裡外外寫滿了字,甚至有的寫到了天花板上,各種文字的隨筆、留言,形色各異的簽名,有的旁邊還別著小照片兒。
其中有一條印像深刻:RP爆發,騎行至今一次胎未爆!
等著吃飯的時候,我經過一條黑暗的走廊到後面找洗手間,看見了走廊兩邊暗無天日的狹小肮髒的客房,裡面橫七豎八的拼滿了床鋪,上面團放著亂七八糟的被褥,每間客房都沒有可以通風的朝外的窗戶,只有門邊的一扇小窗衝著走廊開,而走廊也只有盡頭一個上面封著玻璃的天井而已。
老D憂心忡忡地說,不是所有的“青年旅館”都這樣吧?——潛台詞是:我們不會也有一天要住到這樣的地方吧?
從牆上的塗鴉可以看出來,住到這裡的大都是騎行進藏的驢友,而開車和坐班車,除非刻意要停留,不然誰也不會選擇在邦達留宿。而騎行到這裡之前的那段漫長的路,應該是根本沒有條件可以講究的,所以到了邦達能有熱水洗個澡,有張床放平了身體就很奢侈了,誰還在乎有沒有窗明幾淨和鳥語花香呢?
反正來到這個小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過客。
雖然這是芒康之後這段路上人煙最繁盛的地方,但一點溫暖的感覺都沒有,遠不如經過的那些陽光彌漫的小村子。我站在街上,冰冷的感覺侵入骨髓。

怒江九十九道拐,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地方。
相比起它給人帶來的巨大的完全無法呼吸的心理壓力,他的路況的高難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第二天的通麥那些掩映在密林和各種小彎道背後的危險路段簡直變成只剩了技術含量而完全沒有情商的噱頭。
離開邦達之後,公路又開始急速的攀升,很快就到了我們今天的第三個啞口:業拉山口。過了山口不久,公路變成了土路,經過的大卡車揚起漫天的塵土,九十九道拐就像一幅巨大的地圖一覽無余的靜靜平鋪在亞拉山脈令人窒息的大斜坡上,和山體的焦黃色岩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遠遠望去白森森的像銀線一樣的公路,劃著巨型的之字彎從坡頂一直延伸到谷底。
幾只蒼鷹滑翔機一樣伸展著巨大的翅膀掠過我們的頭頂,在亞拉山頂盤旋。
面對這樣宏大的場景,我們的相機瞬間變成了兒童玩具,只有老D的17-40出馬才能一次將整片山路一舉收盡。這時大哥也下車休息,跟我們說,這裡你們好好看看,然後我們一路都不停車了,直到怒江谷底了。
走這樣的路,車技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要有一鼓作氣的勇氣和氣勢才行。
其實九十九道拐的路況並不差,雖然是土路,但修得很平整,路基看起來也堅實,沒有江邊的那種大懸崖和塌方,但雖然唯一的難點僅僅就是轉彎,可這樣無休止的漫長大下坡和連綿不絕的一口氣上百個180度的大轉彎很容易讓人的心理防線完全崩潰和極度的絕望。
一路下坡,根本放棄了數清楚多少彎道的念頭,大哥一路都不再說話,沉著的在一個個轉彎處打著輪,速度均勻穩當。
路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當我聽到江水澎湃的濤聲的時候已不知過了多久,山坡重新變得陡峭起來,只有在尖銳的轉角處才能瞥見一條陌生的大江怒吼著又出現在懸崖的下面。
大哥終於開口說話了:怒江。
我念叨了兩年的怒江大峽谷,迄今也沒能去成,卻先在西藏的境內遇見了它。
怒江峽谷顯得比瀾滄江面更加逼仄陡峭,渾黃洶湧的江水像把刀子把山劈開,兩邊的懸崖是直上直下的,幾片小小的綠洲艱難的鑲嵌在絕壁上。
車一直開到江邊的公路上,前方清晰的看到橫亙在江面上的大橋越來越近,大哥稍稍的減了車速,說道:相機!相機不要拿出來啊!
在橋上往下去,江水滔滔,兩側高聳入雲的山崖,真是壯懷激烈啊。
可我終究未敢偷拍,在這座荷槍實彈的怒江大橋上面。
其實就算沒有限令,大部分我在路上所能看到的,小小的鏡頭都是無法裝下的。
過了怒江,我們的車沿著怒江的一條叫做冷曲的支流在依舊逼仄的峽谷裡猛跑了一段。
猛跑,是因為這段路的崖壁上,鑲滿了巨大的松散的碎石。
出了峽谷,天地豁然開朗,公路重新換成了柏油,四周的群山依舊延綿單變得節奏疏朗,公路一直延伸到天邊,路兩側出現了小片的田地和村落,白雲飛卷,透過縫隙的陽光聚光燈似的照在熟了的青稞地裡,溫暖的金黃色彌漫在廣闊的視天地之間。
走了整整三天的橫斷山脈終於被我們甩在了身後,安久拉山口殘陽如血,遼遠的高原就在前方,充滿了希望。

“教我們青春的藍藍的天
漂流在四方的痴心少年
讓我們心醉的似水流年
看我們萬水千山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