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世間好像確乎存在著緣分。認識一個人,逗留一個地方,窮其根源,總能找出那麼一點偶然,仿佛當初就是受了它的牽引。這種不經意總是顯得美麗,常能一下子觸及心底裡最柔軟的那部分,並且使我的生活多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期待,一個是回憶。
持此一說,易縣也是我生命中的偶然。大三夏天,同系的一群女生張羅著暑期的社會實踐,目的地就是太行深處,河北易縣某小學。臨行前,系裡對她們的人員構成提出了異議:盡是女孩子,如何保證安全?於是,我便做了保駕護航的號外,跟著一起踏上了北上的旅程。在山裡呆了莫約3、4天吧,在那兒,我找到了自己的幫助對像——一個安靜的男孩。其後這幾年,除了相互的通信,我還在他從小學升上初中以後,自己又去了一回。這些不間斷的往來,我想,漸漸地讓我對於這個地方,對於它的山川,多了一份特殊的熱情。所見所感,歷歷於心,遂提筆記之。
易水
易縣因水而名,水即易水。易水因人而名,其人乃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一曲悲歌,千古絕唱,盡管早耳熟能詳,卻使得我的心情提前出發,把我的軀殼,留在執手相送的月台上。
在易縣的縣城,叫三輪車去易水,車夫說沒什麼可看的,不過還是拉了我們去。到了城南停下來,車夫說就這裡。匆匆下車站定,一眼過去,一片干涸的河床,看來水之不存久矣,空余亂石雜草,有風蕭蕭,無易水寒,壯士涉水登車,其情仍在,其景已經無從再現了。在“水”邊的艷陽下呆坐了一刻鐘,黯然而去。
後來知道,易縣其實有南、中、北三條易水,我到的是北易水。而燕下都都城是在中易水和北易水之間,當時荊軻西去秦國,過哪條易水,真無法考證了。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要緊的是,太史公的筆下,需要易水去作為一幕環境背景。荊軻刺秦,這出戲的高潮便是易水一別,而不是最後的圖窮匕現!中國人往往被一種意境與氣氛所感動,這決定了我們的高潮——通常不必在情節發展、鋪墊到最後。而荊軻其人,歷來褒貶不一,放到現今的世界,他沒准會被人斥為殺手、流氓、莽夫……不過,不過就一點,拋開一切的評判,當他歌於蕭瑟的易水邊,高漸離擊築和之,同為悲聲,這剎那的凄美,交織了生死、離別,又有誰能不為之動容呢?荊軻這一去,為這片地域的性格打下了深深的印記,“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荊軻可能不是第一人,但若是要列舉典型,他無疑會是第一個被想到的。
紫荊關
去易縣探訪結對的小友,紫荊關是必經之路。走公路最能體察地勢的變化:從華北平原向西,過易縣縣城,慢慢便進入橫亙晉冀的太行山。“上”紫荊關最險處要數十八盤,司機小心翼翼地隨山勢盤旋,不過十幾分鐘,回頭一望,山下的平地已經如同一塊沙盤,感覺高差幾近千米!
紫荊關鎮很普通,幾條街面,並不熱鬧。然而,歷史上的紫荊關卻曾是長城最重要的關隘之一,其地位不輸於今天名氣很大的山海關、居庸關等。兩次經過那裡,印像中早沒有完整的關城了,只有城門還在,其余的皆殘毀不存,空余黍離之悲。殘陽中的紫荊關很美,一輪若即若離的紅日,噴出流彩的晚霞,像是給關城上了妝,一臉紅暈地望著遠山;接著,關城的一角在天空挑出的一抹光亮逐層褪去,它的身影,亦慢慢隱入暮靄沉沉。寂寞,漫山遍野地湧上來,包圍你。這時候,關於這個關隘,關於它的戰爭,就變得冰冷而清晰。
紫荊關的重要,在其臥於太行山脈,俯視整個華北平原,直接關系北京的安危。塞外大軍如果叩居庸關不下,往往迂回到這裡尋求突破。尤其是明代土木堡之變,跟這裡關聯極大。那個熱血澎湃的明英宗,被那個叫王振的太監一叨咕,出居庸關親征,被那個蒙古瓦剌部也先俘獲,這就不說了。接下來,又有閹人叛變,獻計也先,說居庸難破,不如謊稱英宗還京,可取紫荊關。於是也先狹英宗趨紫荊關,假傳聖旨,令守將接駕。待守軍受騙出關,被蒙古大軍圍攻,明軍戰死的戰死,四散的四散,此關遂告失守,京師告急!後面的故事,歷史課本交代得很清楚,於謙等堅決主戰,率眾保衛北京,最後取得了勝利。
這只是關於紫荊關的若干戰爭之一。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無論防守一方還是進攻一方,他們留在這裡的孤魂,想來早已與關山融為一體了,太行山似乎也因此更為雄渾,非江南群山可比。環境與人,莫非就是這樣相輔相成,造就了這片土地上武勇強悍的民風?凝望晚風中的紫荊關,它只是沉默著,像無語的老人。
拒馬河
第二次去易縣,住在那個男孩家,背後就是拒馬河。雖是到了秋天,但卻沒像多數的北方河流枯水,一時興起,挽起褲腿想淌過河去。走到一半,發現竟然深不可渡,而且水面之下,水流頗急,稍稍停一會兒,寒意漸起,又退了回去。天一黑,早早睡下,難得枕流卻一下子難以成眠,把胳膊伸出被窩外面,夜涼如水,恍惚中自己像漂在冷冷的拒馬河裡,無限舒展,於是便慢慢地寧靜下來,酣然入夢。
次日無端地對拒馬河有了興趣,問了主人不少問題。大致弄明白的是,從這裡上溯可達太行腹地,與山西交界的淶源;往下是紫荊關,並一直流到北京房山,十渡景區。再後來,愈了解才愈發覺,盡管不算是什麼大河,但拒馬河的“來頭”可不簡單——
南北走向的太行山,阻隔了晉、冀兩省的交通。拒馬河從大山腹地奔湧而出,東流廣闊的平原。這種地勢,使它上游的河谷成為深入太行山內部的天然通道。這條道被稱為“蒲陰徑”,古人把它列為太行八徑的第七徑。從這裡西通淶源、山西靈丘;從靈丘往北就一路直抵大同了,已然便是蒙古高原的邊緣。所以,這條通道在古時就是一條現成的進軍路線,北方高原的騎兵,南下大同,經此可直逼河北內地——特別是北京作為京師,這種威脅可真就在眼皮底下了。當年紫荊關建在拒馬河之南,目的就是要扼守這條要道,設立一個屏障。
北宋初期,為了幽雲十六州,一度曾對遼用兵。可惜開了戰端卻又打不過,宋太宗的二次北伐,戰局不利,退卻的宋軍就在這拒馬河邊被緊追不舍的遼軍掩殺,溺死無數。想到這一段,真覺得自己生逢其時,可以愜意地在拒馬河谷信步,看看兩邊山上的秋色;而不是大軍中的小卒,飲馬河邊,埋鍋造飯,等待即將來的撕殺。戰死沙場是一種光榮,不過勇士們僕到的一刻,他們會想到什麼,是每一夜倚門而望那等待的眼眸嗎?
狼牙山
知道狼牙山的多,但知道狼牙山在易縣的恐怕不多。很遺憾還沒有去過,只是站在一處山梁上,一個山裡的漢子指著遠處對我說:“那邊就是狼牙山!”注目半天,也沒看清楚,但心裡懷著朝聖一般的景仰。我還記得那時在日記裡用文言寫的酸詞:
西南望,群峰隱約若現,有狼牙山者,蓋五壯士舍生取義處也……
提到打鬼子,我們去過的村子裡,幾乎每家每戶都有故事,畢竟這是一段並不遙遠的過去。當時日本所謂的“名將之花”阿部規秀,就是在易縣黃土嶺被擊斃的,太行山也從此成了這幫入侵者的夢魘。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這塊抗日根據地是他們心頭一塊巨大的陰影。
日本人無法了解,這片燕國故土上的人們,承襲了先人壯懷激烈的風骨,視死如歸,這是武力永遠不能征服的東西。狼牙山五壯士,是這種悲壯的一次注解。從他們的跳崖,我仿佛又看到了荊軻的影子,雖然時代不同,雖然為之所付出生命的理想不同,但那種剛烈,義無反顧的氣魄,都是為這個地域所特有,令人嗔目裂眥,熱血不止。
尾聲
說到地域性格,有“燕怨太激”一句。意思是燕國地處苦寒,離中原亦遠,心理上自傷自怨,由此定了剛烈過激的基調。加上在隨後的歷史進程中,可能是地理上的關系,包括易縣在內的這塊地方,又成了中原與塞外拉鋸交鋒的所在。戰事的不斷,似乎賦予了這裡的人們一種尚武好義的本能, 而“慷慨悲歌”,不外乎是他們情感流露的方式吧。
然而,他們慷慨悲歌的情結,我總覺得有一絲苦味在——也許生於動蕩,感覺到了生命從一開始就無法由自己來支配。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一地文化性格的形成,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呢?對著電腦呆坐著,不由得想到了在高寒的山裡面,一個媽媽的話:只要家裡能供得起,誰願意讓孩子在家呆著呢。
秋風又起,北京一天一天地冷了。我准備的一些衣服,因為自己的懶,還沒有寄出去。不知我的易縣小友還有他的全家,這一年可好。或許此刻,他正在燈下苦讀吧。
2002/10/1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