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曾大屋,步行至車公廟,大約走了有半個小時,天熱又正是中午,擺卦攤的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吃盒飯,廟前偶有幾個燒香的,與新年期間的熱鬧判若雲泥,這廟是新蓋的,很大,現在更是顯得寬闊無比。高大的新廟後面是從前的小廟,我想轉到後面,卻見游客止步,左右無人,溜進去,兩廟貼得太近,沒有什麼角度可以換,再說也不容我多選,才照一張,便有人前來阻擋。為什麼不讓人進原先的廟呢?他們的理由是那是古跡要保護,我覺得是怕新的神仙不被認可。
照著網友的介紹,繼續向前走,直接進東鐵線的大圍站,省得乘馬鐵線一站還要換東鐵線。一路轉車至鑽石山,找有名的志蓮淨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地圖冊上沒有它,好在指示牌清楚。介紹說這裡是佛教女眾十方叢林,這我還真看不出來,只是另一個廣告招牌:仿唐建築比較明顯,占地寬,間架大,體量厚重。不知道是因為中午,還是寺規嚴格,不像雜祀那樣香火繁盛,背景音樂是輕聲的念誦佛號,大有不識人間煙火之感,我這凡人還是有點不習慣,匆匆轉了一圈就出來了。
鑽石山到黃大仙只有一站,乘港鐵肯定不合算,步行,中途坐在一家涼茶店裡喝了一碗涼茶,大約2點鐘到了黃大仙,正趕上辦廟會,人多得來了不少警察,東攔西攔,跟著人走,最終我也不知道大門在哪裡,怎麼進的怎麼出的。在這裡我終於遇到了祖國大陸的旅行團,當地的人也不少,警察說廟會是派票,幾周前就派完了,不過遠遠看去,沒有遮攔的舞台上正在耍著變臉。廟會的主題:賀祖國甲子紀慶,迎建太歲元辰殿,香港人也真能整,這兩塊怎麼給拉到一起了呢?此處的鬧與一箭地之外志蓮淨苑的靜,真是太大反差。
在網上查到過一位長者的香港游記,對從黃大仙去九龍寨城的路線寫得非常詳細,我就依著他所說的:“出黃大仙後從地鐵B出口下去,過馬路,從地鐵C出口上去,就是一個小巴廣場。”不過沒有馬上乘去旺角的小巴,因為中間隔著個7-11店,正好兩邊全是玻璃,能看到車站,放心地吃了冰棍,享受一陣空調。
吃冰棍期間打聽了,收銀員指定一條線路,告訴我跟司機說到街市下車,過了就不只三塊錢了。後來發現,街市實際上過了我要去的楊侯廟,不得不打回轉,這是我貪便宜的又一例。這趟去旺角的小巴八達通不可用,司機面前放了一個放硬幣的盒子,像以前銀行裡數鋼镚的,依了不同額度硬幣的大小分格,乘客交了錢,司機一放即了然你給的數夠不夠。前面玻璃下還插著標價的牌子,開始有兩塊長條的牌子,一是“街市3元”,一是“旺角6元”,將到我下車之前,司機把到街市的那塊牌子放倒,換了一塊,我想應該是“旺角3元”吧。
街市下車,看地圖往回走,楊侯廟在香港很多,但這一座是一定要去的,因為宋皇台就在附近,這楊侯是宋末忠臣楊亮節,追隨宋室至香港,帶病堅持工作,直至身故,受到後人的敬仰,建廟奉祀。這廟在一處高坡上,讓人仰望,在香港就算是有氣勢的了。廟邊有清靜的小跨院,新修了幾塊詩碑,轉到後面有“一筆鶴”,光緒年間刻的,因此地舊名鶴嶺,與廟後身幾乎貼緊,顯得很局促,筆畫很粗壯,也看不出是幾筆。據說還有“一筆鵝”,抗戰時期被日本人毀了,可能是開山取石修啟德機場吧。
不遠處便是九龍寨城,在我的地圖冊上這樣寫:九龍城砦Kowloon Walled City。該城幾乎貼近界限街,1898年租借界限街以北領土時,訂明該城寨並不包括在內,清政府在租出新界後,還曾在這裡修城並派兵,然而畢竟孤懸於外,多次衝突後,終於力不能及。要說這洋人倒也守約,對此地絕不染指,不搞蠶食,任其自生自滅,在介紹中有此地老人的回憶,據說十幾層的高樓不打地基,樓群更是密不透風,人人擔心火災甚至塌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問題開始談判,一直是這城的主人中國說了:拆!建公園。英國人就趕緊干活,楞把這城改為江南園林風格的公園,為此還拿了什麼國際性的設計獎,1995年底正式免費開放。
茅盾在太平洋戰爭暴發後從香港撤退到內地,於1943年2月在重慶寫的《歸途雜拾》中第一部分便是“九龍道上”。第一段就提到這裡:“所謂九龍城,其實是小山頂上的一個寨,周圍不過三四裡,城內除了幾排破房子便是一片荒地,除了住在破房子裡的一兩戶窮人,根本無所謂居民,可是這一個荒涼的去處卻是九龍租界地中間一塊中國的國土。整個九龍半島都租借去了,為什麼還保留這幾畝的地皮?據說也是有理由的,可是想想總覺得近乎開玩笑。九龍城的城牆倒很整齊,不用說,這已不是原物,香港政府特地花錢修葺過了。有四個城門,其中的一個(大概是東門),還有一條廣闊整齊的石路,對著城門,有兩尊舊式的廢炮。這麼一個小城,——不,一個城殼子,比上海租界內的天後宮小得多了,而且根本沒有居民,當然也無從派用場。不過抗戰以後,在香港拍的一部抗戰影片到底將這九龍城用了一次。”
如今小山也沒有了,那幾排破房子大約就是現在作為展室的衙門,介紹中說這是唯一保留下來的古建築物。衙門的門楣上,刻著並用黑漆描了“ALMSHOUSE”,翻譯的話是救濟院、貧民所,其實它有個中文的名字叫做“廣蔭院”,是當時用這片廢棄房舍成立的接納居無定所窮人的機構。門兩邊的對聯是隸書:鹵母不能臣域外龍兒幽恨敢隨孤夢去,離人應已老村中燕子多情還覓故城來。恰是應了這塊相當飛地的寨城的命運。落款“何文彙撰”是行書,書寫者的名字用草書寫,看不清尊姓大名,不知道是何時留下來的。
在修公園的時候還挖出來寫有“南門”的石額,鑲在了牆上,還有一塊出土的石碑寫的是“九龍寨城”,證明一直喊的“九龍城寨”是錯誤的。其余都是什麼“八徑異趣”(不同小徑種不同的植物)、“生肖倩影”(雕有十二生肖像的園子),果然一派公園的氣像,正是介紹中說的:是港人假日舉家同游的選擇。茅盾說的:“旅客們游玩九龍,好像有一個公式:九龍城,宋皇台,這是最先去的地方。倒不是因為這兩處是古跡,而是因為最近中國已在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游這兩處,表示游玩之中不忘愛國。”已經過時了。
九龍寨城公園其實是賈炳達公園的一角,公園邊還有條道叫做賈炳達道,我一直以為是為紀念賈姓名流呢,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地方是因為聚集了不少木器作坊,被英國人稱為Carpenter Road(木匠道),因為用了個“賈”字,太像個人名了。賈炳達公園的的確確是個大市民公園,一個大廣場上正在搭大棚,前面的牌樓已經建好:大長隴鄉建醮盛會,下面寫著:萃渙堂,肯定是某個姓氏舉辦的,他們沒有世居的小圈子,只好在公共場所辦族中大事,向政府申請或者再交點費用即可使用指定區域,新加坡就是這樣。大棚的對面是一座傳統式樣的建築,也是臨時性的,估計是舉行儀式的地方,而大棚一定是戲台了。
出了賈炳達公園,沿打鼓嶺道向南到頭,是數條路的交彙處,界限街、太子道、亞皆老道、巴頭湧道、世運道,總之一個亂字。橫穿過去右拐,東邊是一片空場,那是風光不再的啟德機場,好像變成了舊汽車的展覽場所。行人少,車速快,路邊綠化多,仿佛到了郊區,走到垂直於世運道的幸運道口,望見一座中式的教堂,據地圖所示,我知道宋皇台就在前面了。茅盾在《歸途雜拾》也寫到了:“至於宋皇台,以前香港政府也把它列為名勝之區。這裡並沒有台,只是一個近海的高起上有兩塊光禿禿的大岩石。原也有點奇怪,這兩塊大岩石一上一下,好像是人工疊起來似的,上面那一塊大些,因而石檐之下可容一二人蜷伏。據說南宋的末代皇帝,就在這石檐下住過幾宿。但我覺得這一個傳說,未必可靠。帝昺當初逃到九龍,似乎還不至於窘迫到棲身在岩石罅中,如果為了躲避蒙古的追兵,則如此光禿禿的石縫,也不是個躲藏的好地方;除非那時這裡的地形還不是現在那樣一無遮蓋,連大樹也沒有一株。”
現在的景像完全不同於茅盾所見,如今被稱做“宋皇台公園”的所在,距離原址有一段距離,原來的山石,在茅盾倉皇奔回內地後,已經被日本人炸毀,用以擴建啟德機場,所幸“宋王台”三字尚在,後來被移來此地,環以綠地,改作公園。緣何豎著“宋王台”三字碑的公園叫做“宋皇台公園”呢?公園中有一通香港趙氏宗族所立的碑記做了說明:“宋王台”三字為清代所書,沿承元史的意識,而端帝昺履此地是為中國南土之一隅,當為“皇”。又是一字之差,可見立場!
回到馬頭湧道上,車子很多,挨著看牌兒,發現有一趟2A小巴至寶其利街,同一站牌上的2路就不到,不放心問一位等車的婦女,正好她也做2A,認真地給我解釋,並指導我上車、拍卡,聽說我去紅磡的觀音廟,她說好靈的,車過北帝廟,還特意指給我看。車到寶其利街,她和我一起下車,說自己也要到街邊的街市去買點菜。順著她的指引向徑直向觀音廟去,這時已經5點半了,“廟祝”們又在擦油燈了,看來是一套程序呢。忽然急匆匆走進來一個斜背著書包的小伙子,掏錢,包紅包,在觀音像前上香,並把紅包在飄著煙的香上面繞了幾繞,把紅包放進自己的錢夾,又匆匆離開了。也許今天是他的生日?或者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辦,比如求職、相親,或者辦成功了?總之,他是真的信,否則何苦來走個形式呢,又沒有人逼著,時間又緊張,大概是利用下班的時間來的。
找福德祠,最初制訂計劃是這樣的:下直通車先去寶其利街上的紅磡福德祠拜拜一方土地再開始香港游,但找了許多書和網,都沒有明確的福德祠的位置。我的地圖冊上觀音廟雖然沒有寫明,但畫了一座小廟,google地圖上寫了觀音廟,就是這個位置,我做了注釋,但紅磡福德祠連google地圖上都沒有。街邊來碗陳皮紅豆沙,順便問福德祠怎麼走,邊走邊吃,沿寶其利街向東。遠遠望去是個丁字路口呀,正頂著寶其利街的正是福德祠!要不是外面加蓋的“大”殿,那福德祠真真正正是個小土地廟,小到盤香最得點在旁邊,偏偏又坐在大街邊上,街的護欄把它擠得只能側身進入。據說這座祠建於宋末,紅磡的新舊居民始終供奉,即使在當局開發紅磡時,街坊也力保此廟,迫使當局承認它依原狀合法存在。
已經6點了,天開始暗下來,無論在什麼地方,即使在家,只要天一黑,我就得張羅回家(旅館),還真是農民出身。這裡是紅磡,我知道該找東鐵的終點站,像剛到香港那樣,回到太子的三十六酒店,可以又遇到條條不正的街道,照理說這一帶除了街歪,還算是方正,不知道是街窄人多標識物少,還是人生地不熟,總之又轉向了。只好問人,這次是問一個小女孩,大約十來歲,戴眼鏡、穿粉格裙,不像是校服,所以可能不是才放學的,空著兩手,也不是被差出來打醬油的。她告訴我這麼走那麼拐,講得挺清楚,咱也禮貌道了謝,一路下去兩三個街區,果然看到她說的天橋。
剛走到天橋的台階下,有人從後面捅捅了我的後肘,雖說香港街上人多,不免有碰撞,但這一下不像,馬上警覺起來,回頭一看,竟是剛才指路的女孩,她微笑著:就上這座橋,一直走就對了。我吃驚地問:你一直追我這麼遠?她點頭:我怕你走錯了,有很多出口的。你能相像我當時的感動嗎?我這人不算太熱心,但遇到問路,也是蠻認真對待,不知道的還頗不好意思,但總覺得自己沒講明白,到下一段人家自會向別人問詢,絕沒有想到要負責到底。
這女孩的態度,可不是我再三再四地道謝所能回報的,隨著她揚手說拜拜,這麼多天來幫助過我的那些女人全都疊加在她的身上。我一下子愛上香港,不只是來之前就期待已久的,冰冷的或熱絡的神仙,鼎鼎大名的和默默無聞的神仙,擠在城市裡與散在鄉村間的神仙,高居廟堂之上同蹲守陋室之角的神仙,更意外地收獲了香港平凡的和氣,平淡的誠懇,平常的關懷,平靜的溫暖。

(車公舊廟)

(黃大仙廟會)

(九龍寨城外的建醮盛會准備)

(宋皇台)

(紅磡福德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