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磨時光--川藏滇旅行印記(七)·德格印經院

作者: 駱歌

導讀雨點細密地打在車窗上,寒風冷雨使夜色仿佛比平常更深幾分。街燈在空中投出淡黃蒙朧的光柱,光氳中絲雨如線,織出一片無聲落寞。車行駛在濕滑的公路,緩緩前行,隨著高架橋左彎右拐,向外濺起朵朵小水花。一盞盞燈,一幢幢樓房在眼前掠過。車裡播著90年代的香港流行樂,夜的色調與音樂竟如此配襯,默契地營造出懷舊傷感的氣氛。我蜷起身子看著窗外,視線沒有焦 ...

雨點細密地打在車窗上,寒風冷雨使夜色仿佛比平常更深幾分。街燈在空中投出淡黃蒙朧的光柱,光氳中絲雨如線,織出一片無聲落寞。車行駛在濕滑的公路,緩緩前行,隨著高架橋左彎右拐,向外濺起朵朵小水花。一盞盞燈,一幢幢樓房在眼前掠過。車裡播著90年代的香港流行樂,夜的色調與音樂竟如此配襯,默契地營造出懷舊傷感的氣氛。我蜷起身子看著窗外,視線沒有焦點,眼神無悲無喜。最近總是這樣,不帶什麼情緒,不焦慮不惶恐,看著時間像車一樣往前駛去。有時做點無關緊要的事,有時就是發呆。好像很頹廢吧,但我現在已經用不上這個詞。我只是讓自己一點一點地成為時間和空氣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德格印經院裡默默勞作的人們。他們的呼吸分散於捶打朱砂的每一次起落,他們的生活在來回的塗刷中拓印成經文,他們的生命在刀尖的每一筆提拉中刻成經版,他們的靈魂在每一次洗擦中得到重生。

德格印經院是一個時間概念最濃亦是最淡的地方。它建造於兩百多年前,這裡藏有20多萬塊手工雕刻的經版,其中最古老的那些已跨越千年。這裡的每磚每木,每塊板每張紙,都是純手工制作。時間在20多萬塊經版中厚積成歷史,而無數人的畢生光陰卻在經書的翻展中消逝如煙。

印經的紙張是用高原上的“瑞香狼毒”草根制成。草根挖出來以後要洗淨,晾干,切剝。根須還要分為外、中、內三層。中層制造最上等的紙,供書寫公文或印重要經典時用;內外層合制的紙用於一般經文印刷;三層混制的紙最粗糙,用來作包裝紙或印成風馬。要完成造紙還需要經過蒸煮、捶打,打爛再攪成漿,然後抄紙,晾曬。七八個人忙一整天才能造出十幾張紙。

木經版均采用產自德格、江達、白玉的上等紅樺木。秋天上山砍下來後即時裁成合適的尺寸,就地用火熏干脫水。熏好了再運到山下投入糞池中漚制。漚到次年三月,木性全退後撈出清淨烘干。最後刨制成統一形狀尺寸的坯板,等待雕刻。

雕刻經版是一件費時費工費神的工作。既要有耐性細心,還要有工藝悟性。江達的雕刻工匠在藏區遠近聞名,因此,德格印經院裡的刻版工也以江達人為主。這份手藝通常世代相傳,家族裡的男子自幼年就開始學習,經過十幾年就可成為能匠。所以,十幾歲就技藝精湛的小師傅大有人在。但一般到四十歲時,眼睛就已經不行了。他們把一生最精華的歲月都刻在這方寸之間。

在所有的工序中,印刷的速度是最快的,兩人各座一端,只見一人在這頭蘸好墨沿經版從上向下一刷,另一人在那頭一手鋪上紙另一手執滾筒迅速碾壓,一張經文便印好了。工人們一邊印經一邊念經,來回往復,韻律生動。普通的經文用墨印,重要的經典則用朱砂。印一本經書,可能動用少則數千多則數萬的經版,因此,還有專門一個人是負責搬運經版和紙張的。這樣一個三人組,一天能印2400頁紙。這個數目在現代印刷機上,也許就是幾分鐘的事。

使用後的經版要在一樓清洗,拿到樓頂曬干,然後再在每塊板都塗上酥油作保養保護。最後存放到藏經版的庫房。工序一道都不能少,工藝一絲都不能含糊,工時一刻都不能偷減。這傳統,一直堅持到幾百年後的今天。

一天造幾十張紙,一個月印幾十本書,一年刻幾十塊版...在這裡,時間好像失去了重量,沒有人計較時間的價值。這裡的工人一個月拿一千幾百元工資,應該是僅夠吃穿生活。但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淡然自若,舉手投足不急不躁,似乎這種精細的慢工作業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歲月就這樣慢慢地碾磨、烘烤、捶搯、塗刷,最後堆疊成經典,收入經閣,在幽暗中泛出梵香。

德格印經院印制的經文在整個藏區被視為珍寶。無價的,除了點滴累積的時間,還有單純、質樸、認真、虔誠、無私這些古老的東西。

那天我們在印經院流連了很長時間。繞那回型的古老建築走了一圈又一圈。穿過一排排經版架,在磨出光澤的木梯爬上爬下。坐在樓頂曬太陽,逗小貓。環顧四周,整個德格縣城的民居就分布在峽谷下,道路兩旁。有的依山,有的臨水,相對緊湊密集。抬頭看天空湛藍,偶爾飛鳥經過翅膀拍動的聲音似乎都在山谷回響。樓下眾多虔誠的藏民圍著印經院轉經;樹下有人三三兩兩坐著休息或聊天,幾條狗在旁邊懶懶地趴著;偶爾幾個小童從斜坡小道上跑過,留下一串輕脆的笑聲;時間沒有在這裡靜止,但它確實放慢了腳步。

離開德格後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印經院的樓頂,整個小城像搖籃一樣輕輕擺動,我睡得沉靜舒服,面帶微笑。


(德格印經院)



(藏經閣)



(老工人)



(幽室天光)



(印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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