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在班車上打盹。眯縫著眼睛看雨季模糊的車窗。杭州。然後轉乘火車。義烏。金華。上虞。一直至夜。
地面如同心跳。波動愈發猛烈。山巒上的樹木煙火般騰躍出各自的形態。
而我們的行程,亦被這些曲線無限地拉長。
如是。吃方便面。發呆。聽Keren Ann的喃呢。鬥地主。各自想各自的事。
看車窗外流動的景,以及它們的靜止。
一次又一次的停靠。在清晨。在深夜。在正午。
於是注定我們一次又一次啟程。
而終點,也不過是再次出發時的起點。 是夜漫長似乎遙遙無期。渾濁的空氣。困倦與爭執。
僵硬的身體以及麻木的雙臂。一堆人七橫八歪的,相互重疊。
回憶白天所看的山色。如煙火般平地拔起的樹。
半夜停靠沙縣。堅實而討人厭惡的叫賣聲。來往的推銷員。
踩座位上整齊行李架的乘務員。
默然而坐。假裝睡去。在被黑暗包圍的光明中找回原始的黯。
等待一個不眠之夜的歸結。 翌日抵達廈門。坐在公交車上看這個城市。
純真笑容走遍整條街道的學生。居所牆外打出的廣告牌。
美麗的環島路。陳舊與嶄新相互諧容的精致感。
廈門人清麗的面容。一舉一動都顯出明晰的味道。
看這座干淨的城市使人舒服。不知是這裡的人成就了這座城市,還是這座城市造就了這裡的人。
或者兩樣都對,畢竟他們本就溶為一體。
這座身世厚重幾經浮沉的城市從一開始就對我們展露著格外明亮的笑容。
我們在駛向琴島的渡輪上。第一次跋涉廈門的海。
溫潤的海風在全身游離纏繞。轉瞬間洗去這兩天沉重的累。
“不是說這裡下雨嗎?”
“我們總是這樣幸運的。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好天氣。”
“這個晴天,是廈門對我們的迎接。”
他們是這樣說的。
我是第一次走進國際青年旅舍。在鼓浪嶼。
磚瓦牆飾無不另我喜歡。還有塗鴉。還有狗。
一條很大很漂亮的狗。還有一點紅,一只額頭上生有紅色印記的小狗。
太喜歡它們,整天圍著它們拍攝。
對於國際青年旅舍而言,漂亮的房子和狗。是我最深刻的印像。
至今一直是這樣。
安頓行李。洗澡。然後在島上亂轉,尋找食物。
探訪壽記龜糕店劫難重重。曲折的石板路,以及沿途的美。都是莫大的阻礙。
甚至路上時常遭遇野導,熱情招攬生意。
它在海壇路的31號。
但並不是在32號和30號之間。這兩所民居之間連一道牆縫都沒有。
它是一家百年老店,店主已是第四代單傳。
但它沒招牌,沒有店面,甚至沒有人。
再普通不過的矮小的破舊的房子。偏僻,少有人來。
但即便來了,也會視而不見。
在我確信我一定是找錯了地方,轉身走出那個黑洞洞的房子之後。
終於才有一個中年的女人跑出來問我,你是來買碗糕的嗎?
我被請到屋裡坐下。捧著碗糕與水同她聊天。於是得以聽聞一個亙長的故事。
四十年前。女孩出生在浙江的某個小山村裡。
她在這個打開家門就可以看到田野的家鄉度過了生命最初的三個寒暑。
因為無法知道的原因,跟隨父母遠赴省外,到了福建的廈門。
但是安寧仍然不肯降臨,沒過多久,戰爭就爆發了。
抬頭,就有炮彈飛來飛去。每一顆炮彈都會造成一次巨大的震動。
而每一次巨大的震動都會使房屋碎裂,將天空浸沒凝重的紅。
她用驚恐的眼神涵蓋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景像與聲響。
而她的父母,無疑清楚地看到了這所有的一切。
這迫使他們第二次遷移。
於是到了鼓浪嶼。在戰火紛飛的城市邊上,一座寧靜的小島。
機緣因果,造成她所有的生活。終於慢慢沉澱,彙聚為安定的悠長歲月。
結婚。生子。養家。看店。
也曾想學著做一玩糕。但是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這等麻煩的事。
幾斤幾兩的配料。漿糊的濃度與成色。
這門手藝,沒有說傳男不傳女。但卻從來只有男人會。
她說,我公公。我老公。都會做。可是我婆婆和我就是不會。
我吃著雪松軟的糕。沒有花俏的形狀。也沒有雅致的花紋。
再普通不過,但是我在廈門吃到最平淡而美味的東西。
也是再也沒有機會品嘗的東西。
她談及她的兒子,寥寥數語。卻又洋溢不住的驕傲。
說他考上了某所很好的大學,說他在外很少回家。
於是,這門手藝也就斷了。但是沒有什麼可惜的。
她笑著說,明年我這老房子就要被政府拆了。這店也不開下去了。
一家人舒舒服服過日子才是好的。
她領著我拍攝她的房子。指著兩根豎立在屋頂的鐵疙瘩快樂地說,
這可是鼓浪嶼上最後的兩根煙囪啦!哈哈!
我們是有緣的,現在想起她說的話,想起這個異地相逢的健談的老鄉。
依然覺得親切。 第二夜環島行走。感受琴島的夜晚。
海風。椰樹。沙灘。小陌。悠揚傳來的音樂。勞累的身體。充盈的精神。
以及欣賞不完的美麗。
正如老劉所說的,每到這樣的地方,總會不願歸還。第三日拍攝老宅。在島內的街巷間穿行。忽然發現目的的心消失了。
林語堂與廖家小姐的新房。黃家的花園。以及八卦樓。
這些宅宇不過背負了一些名氣。而名氣並不需要在我的照片裡顯影。
於是我只是走,在感覺降臨的時候拍攝。但是並不理睬所拍的是誰的房子。
大量的歐式建築。古老陳舊卻保存完好。
令我驚喜的是裡面都還住著人。
不同於其他地方的那些數百歲的老房子。在嚴密的保護下失去了作為房子原本的意義。
當鋼琴的韻律從裡面緩緩飄來。我知道,你們的身體裡充斥著鮮活的生命。
中午離開。告別旅舍的主人。
天空中稀零的落珠逐漸變成激暴的大雨。
海潮在瞬間湮沒了巨大的礁石群。
我們的快艇奔馳在海上,回頭看去。是想像不到陰沉暴怒。
“鼓浪嶼是不舍得我們離開吧。”
“所以哭泣。”
而我在想,這場大雨是否將作為一次洗禮開始我們在廈門的旅程。
廈門國際青年旅舍。十分漂亮。裝飾熱烈雅蓄。有濃重的復古意味。
只是相比鼓浪嶼的青年旅舍,賓館的味道稍微重了些。
安頓行李。吃飯。
然後。走進廈門大學。在榕樹與高樓之間踱步。
在寬廣豪邁的操場邊沿休憩。又在映照紅色房子的湖邊站直了身體。
在海灘。步入潮水。扔石子。
甚至想不起到底做了什麼,卻偏偏滯留大量時間。
海。就是那樣讓人留連。難以表述。偉大的厲害。第三夜休整入眠。記下文字。
與三個外國人同處一室。交流困難。運用大量手語。終於各自明白。
這才了然於自己已經在旅程中開始了生活的事實。
握緊手中的筆,覺得珍貴。第四日觀佛。買3塊錢的門票。參觀南普陀禪寺。
如我曾經所說,愈便宜。愈美麗。
入空門。穿越四大天王。問好地藏。
適逢大雄寶殿翻修,無緣得見佛祖金容。
但是看到他的諸多弟子。看到諸多第一。
天眼第一。辯法第一。神通第一。福緣第一。等等。
惟獨缺了一尊倒數第一。太過著相。
後山松柏林立。有一座佛塔。不知是哪位大師所留。
會外菏澤彌滿,山內則有摩崖石刻。
諸多的第一,不如崖壁上四個大字,心即是佛。
比不上廊內兩個大字,隨緣。
這些自然之景惟有文字能夠與之匹配。
只可惜紅得刺眼。
午後。在旅舍悠閑靜坐。和店主人聊天。
閱讀。看懶狗五百沒完沒了地打瞌睡。看小小和小子活力充沛地奔來跑去。
看到店裡自制的餅干放在櫃台上,可供隨意品嘗。但每吃一塊請給五百捐點狗糧錢。
這個美好的下午使我真正體味到青年旅舍的味道。 終夜離別廈門。用沉默的睡回寂寞的禮。
憶及渡輪上的海風。壽太太的笑容。一點紅和五百。大榕樹下與赤腳在海灘上行走。
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