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鬧鐘比昨天提前了十分鐘。這並不是說明今天將會跑的比昨天還遠,而是為了鳴沙山的日出。說到日出,我至今仍恨的牙根癢癢的便是在柬埔寨的日子。吳哥窟的每一天,我們比青蛙起的還早,總是滿懷期待的在各個著名的景點裡等待著據說是人類最美日出之一的景像。可是整整三天,老天竟然沒有一天讓我們如願,不是瓢潑的大雨,就是漫天際的濃雲,或者連高聳的山峰也來與我們作對,把日出永遠定格在柬埔寨之旅最為遺憾排行榜的第一位。因此對於甘肅之行,我早在一個多星期前就開始跟蹤天氣情況走勢。根據天氣預報,我知道敦煌的兩天必是晴空萬裡的。所以,這次對於鳴沙山的日出是志在必得。我們依舊在那個小吃店買了早餐。和昨天不同的是,我多買了三個包子。為了有充足的體力及時爬到山頭看日出,我便特意給自己加了餐。在凌晨的黑暗裡,我靠在小車的後座一邊小口啜著熱豆漿,一邊啃著包子。聽說這鳴沙山也就最高百來米,對我來說大約就是小case裡面的小菜,基本應該是不值一提的。而且山不在高海拔,又沒有什麼惡劣險峻的絕壁需要攀岩,我已經憧憬著站在山巔小憩等待日出的場景了。
很快,車子在景區門口停下來。四下一片漆黑,司機師傅提醒我們租紅色的鞋套,被我婉拒了。我可不想像裹腳布一樣用鮮紅的鞋套把自己和沙山隔離開來。腳下可以護腳踝的登山鞋也不是吃素的,即使滿腳的沙子又能耐我何?我頗具豪氣的拉著Catty往裡走。景區前的大道上兩排柳樹樹影婆娑,在清晨的微風裡搖擺,讓人微微有些寒意。景區大門緊閉,只有東側的售票處亮著熒光燈,在黑夜裡顯得那麼扎眼。我們和剛剛交接班的工作人員買了門票,便鑽進大門裡。此時天色有些朦朧的亮意,眼前的沙山已經清晰可見,黑黢黢的連綿聳立著,由近及遠,由低至高,參差不齊,錯落隨意,像是一排排的巨人擋在我們的身前,也擋在了敦煌城的南面。
從一進大門起,我們腳下的路就成了沙,腳踩上去就像是陷入的棉堆,有些無法使力。大門的西側有駱駝隊。由於是清晨,駱駝不是很多,基本都臥著,或者半睜著眼咀嚼著胃裡反芻的食物,或者伸著脖子一動不動的假寐。有人來問我們要不要騎。我們搖了搖頭:我們來就是用腳征服山峰的。然而這話音剛落了沒多久,便被我們自己吃了下去。起因是我和Catty走了大約幾十米不到的距離,當我們仰望沙山時,突然發現它們比我們想像得高了不少。Catty在平地上便已經吃力於沙地的綿軟,更不要說征服這高大的山峰了。於是我們折返回去,給她租了一頭駱駝,去駱駝行走的遠處山峰。我則獨自攀登近處的那座山頭。天已經一點點亮了起來,我心下焦急:這日出可不能泡湯啊。
心急帶動腳步的加快,我努力的從山腳往一段山腰爬去。前面似乎有三個人已經爬到了山腰的凹谷中,我用眼丈量著距離,以我的速度,很快的趕上他們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心裡想著,腳下卻無法更快。雖然沒有上一步退半步,但每一腳踩出的沙坑就像有著引力的磁場,讓舉步變得吃力和遲滯。小腿似乎需要更多的力來提起腳,而再踩下去便又陷入這樣的循環裡。大約這麼跑了二十多米,我意識到,如果按這個速度上山,估計一會兒就得吐血而亡。於是,我迅速調整著策略,變成減緩速度,並且每十步休息十秒鐘。這樣分階段的攀登讓肌肉和體力都能夠有一些休息的間隙。即使絕對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是有節奏的攀登,讓我不至於體力透支,並很快趕上了前面的登山者。三位大哥一樣的人正在山腰上小憩,我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得知這座山正對著月牙泉,只要沿著山脊走上去,便能一覽全貌。眼見著東方魚肚白已經翻起來,我便要起身往上,卻突然發現天邊布滿了雲……頓時一早晨的豪情消個精光,難道老天真的這麼不給方便?總讓我的日出夢變成清晨的涼風?
我望著天際發呆,看著天一點點變亮,然後雲層由暗至明,然後一片紅霞微微升起。看來太陽一定出來了。我隔著遠方的山頭猜想。只是這雲層……我在幾乎絕望的時候突然一片雲中間變薄,很快要分開。這意味著也許會有小小的一點間隙我能一睹鳴沙日出的風采。此刻我所能做的便是努力向上,再向上。我連告別都沒有來得及,就離開山腰,沿著山脊一腳深一腳淺的往上竄。山脊很陡,如果不是沙山,估計稍微腳下一滑人便能骨碌下去。好在沙子讓人的腳陷在裡面,又增大了摩擦力,讓這麼險峻的山脊路卻變得不那麼艱難。登山者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心理便成。我走了十五六步回頭一望,看著那雲緩緩的打開。然後再往高處去幾步,猛回頭,一輪紅日儼然從雲縫中爬出來,倚在遠處的山頂上,光芒四射,讓這天際間的晨昏頃刻渲染上燦爛的暖色。接著,這光芒由點快速變成半圓,似乎一個新生的星球要讓整個宇宙都知道它的存在,在雲層和山頭的夾縫中硬生生的擠出來,然後讓光輝直通天地。我擎著相機,不斷的從取景框內外貪婪的看著這日出。或遠,如濃墨水彩中的一抹紅;或近,像懸在山頭的一盞明燈。真是遠近高低皆為風景。

在刻著“第一泉”字樣的石碑邊上找到了Catty。我們攜手往泉邊走去。相比較那些都是扎眼紅色裹腳鞋套的游人,我們多了一份自然與和諧。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站在月牙泉邊上。沿著月彎長起來的蘆葦都有一人多高,在微風中稍稍的向一個方向傾斜著。蘆葦影子倒映在水裡,遮起了天上的浮雲。蘆葦下面,泉水靜靜的舔著沙地的邊緣,如同占據整個水面的月亮倒影,讓人在微波動蕩間,不知道哪裡是水,哪裡是月。而月彎前的亭台樓閣,廟宇雕欄淡淡的留在水裡,仿佛那久遠的月宮,若有若無浮現在這綿延的沙山中,讓凡間之人領略著廣寒仙境的瑰妙。我們信步而走,或者在月牙邊駐足略景觀魚,或者仰俯之間對照天色水色,或者穿廊走閣體會幽幽亭台。走得渴時,一杯清涼可口的杏皮水便可消散所有的汗水,略帶酸甜的味道一直從嘴唇彌漫到咽喉,直至全身,更讓人體會到月牙泉的清幽。晃到月牙泉的正上方,我看見一位身帶志願者胸牌的mm正在憑欄遠眺,便和她攀談起來。原來,她是山西醫科大學的學生,趁著十一的假期參加了大學生志願者活動,到甘肅這裡做了景點的導游兼向導。此時還未到節假日,游客只是三三兩兩。便是這樣獨自一人,與垂柳月泉相伴,一天的時間也是轉瞬即逝的。套用時下流行的話,她導得不是游,而是寂寞。如此的寂寞更是那麼美麗,那麼讓人心馳神往。在鳴沙山月牙泉獨享一日的寂寞,那份滿足也足夠回味很久很久了。
走出月牙泉。我們已經在沙山逡巡了三個小時,我們接下來將要去取出行李,直奔莫高窟。可是偏偏這時刻出了大漏子——相機鏡頭蓋不翼而飛。沒有時間再循原路尋找,我們只得奔出大門,找到司機徐師傅,讓他帶著去敦煌的照相器材市場。但沒有想到,如此一座旅行城市,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照相器材店。我們幾乎跑遍了整個中心城區,才在一家小店裡面買了一塊巨貴的濾鏡把鏡頭護住。然後匆忙去驢友們推薦的順張驢肉黃。這個小店隱沒在一條窄窄的尋常路邊。等我們穿大街走小巷在阡陌深處找到這個店時,發現他們要十一點四十才開張。而我們需要在正午前退房。最後,我們只得流著口水離開那裡,在路邊找了家最市井的涼皮鋪子稍稍果腹,又匆匆去了酒店旁邊的李老二羊肉湯粉灌了一肚子暖暖的羊湯,堪堪在十二點前把大包小包扛上車子,向敦煌的最後一站駛去。
正午的敦煌不見一般城市的匆忙。陽光有些懶洋洋的籠著這片土地,街道有稍許行人和車輛,但不是車水馬龍般的熱鬧。我們順著來時的路返回,最後一遍看著路口的唯一五星級賓館陽光沙洲酒店,靜靜流淌著穿過城中心的黨河,剛剛落成煥然一新的商業步行街,還有著名的反彈琵琶像和一側沙洲夜市的入口,那沙塵中騎著自行車無憂無慮的孩子們,以及這個戈壁邊小城帶來的寧靜與活力。車子漸漸從城市中心,駛向城市邊緣;從芸芸眾生的尋常生活,駛向我們繼續的獨特旅程。城市已經被我們拋在了後面,戈壁在另一側又顯現出來。我們鑽進戈壁,向著前方不遠的綠洲而去。遠處連綿的鳴沙山像是長城在這裡的延伸,守著這城市,水土與居民。而在這山崖的某處,又深深埋藏著一種無可比擬,更不可褻瀆的文化,從一千五百多年前一直延續至今,終於成為世人為之傾倒的瑰寶。想到這裡,即將離去的惆悵便一掃而光。此刻,我們還沒有離去,而是去親眼目睹敦煌藝術寶藏的最耀眼之星——莫高窟。
車行至莫高窟界內,遠處的山崖上便有石窟樣的洞穴歷歷在目。我們問徐師傅,那片就是石窟了?他搖搖頭,那是石窟的西面,是當年開采石窟工匠們居住所在。即使這樣的窯洞式挖掘,在遠處亦顯得整齊而深邃。更不遑說石窟本身了吧。我身體裡的渴望此刻已經開始流轉,離石窟越近,就越強烈。車轉路止,我們到了莫高窟外,快速奔下座位,沒顧得上徐師傅的叮嚀,就向裡跑去。買了票,過了一條沒有水的河,再穿過一條意境古樸的石板路,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下,一眼能看到莫高窟的匾額。這牌坊沒有什麼,重要的是身後那一排排深深鑲嵌在石壁山崖上的洞窟。被譽為世界石窟藝術之巔,中國四大石窟之首的莫高窟便將那神秘,充滿色彩和歷史韻味的壁畫,塑像,石刻……藏在這些無半點修飾和樸實無華的洞裡。
現在的莫高窟屬於國家和地方絕對保護的對像,所有的洞窟都被鐵將軍把門。據說是當年周總理特批撥款了一百多萬給每個窟修了鐵門。游者如我們,只有買了門票在導游的帶領下可以看八至十個洞窟。每個導游看的洞窟不盡相同。因此,我們早就打算好了,除了聽自己的導游講解,還要盡可能多的蹭別的導游,在有限的時間內走進莫高窟更多的緊鎖的門,也更多的去體會這裡曾經的輝煌與滄桑。於是在午後的暖陽裡,我們緊隨導游,在洞窟裡流連忘返。第324窟、第16,17 洞、第282窟、第55窟、第148窟、第96窟、第237窟、第231窟、第329窟、第335窟都留下了足跡。我們在歷史裡穿梭,從隋到初唐,中唐,晚唐,至吐蕃,五代,宋;我們在世家與望族間徜徉,從歸義軍曹家家廟,到李廣嫡系子孫的臥佛,再至西夏王族的浮世繪;我們在佛道人三界輪回,從檐角的大小飛天,庭下反彈琵琶仙子,連著釋迦牟尼,三生三世佛,還有永久的居士維摩竭,以及敦煌文化的發掘者王道士的本身塑像;我們在絢爛藝術和精巧工藝中流連,從立粉堆金,到覆鬥頂人字批頂,禮過巨身坐佛,又要尋找蓮花座下的托座金剛。窟外的世界明媚和暖熱,窟內的天地昏暗卻異彩紛呈。我們在陽光和冷光燈的變換裡,尋找著那些被塵世遺忘,被時光沉澱的故事。有仙佛,有世人,有興盛,有衰亡,有邦國,有自我,有信仰,有現實。我們敬仰前秦始鑿莫高的僧人樂僔,讓這獨特的文化從那時起便開始宣揚;慶幸北朝的佛教信仰,讓這片文化的綠洲沒有在戰亂和民族的衝突裡湮滅;贊嘆隋唐的強盛,絲綢之路讓這裡成為各種族文化的交彙點;嗟嘆北宋的積弱和莫高文化的衰落,讓這片佛教樂土漸漸荒蕪失去光華與傳承;而後慶幸王圓箓的虔誠與堅守,讓這裡的寶藏和絢麗千年後重現人間;憤恨著西方的掠奪者,在中國弱小孱弱的時候還在不顧一切的掠奪著本不屬於他們的價值,再堂而皇之的陳列在自己的廳堂裡。不同的情緒與思緒隨著淺淺深深的洞窟與色彩各異的雕像壁畫變換著。在這石窟文明的時光隧道裡,我們幾乎沉醉不醒。
莫高窟很美,每一個洞窟的色彩都比雲岡和龍門絢麗千倍萬倍。而且,與後二者不同,莫高窟最傑出的藝術是壁畫。那繪在屋頂,牆壁,佛像之上的一切不僅僅是圖案,更是這千百年來生生世世的無盡生命和堅持。佛也好,人也好,只有這裡才能找到自己的蓮花座和平凡世界。走過一次導游路線後,我們意猶未盡的在每個導游身後像剛上學的孩子一樣渴望她們打開新的窟門,照出新的雕塑和壁畫。莫高窟是能夠吸納光線的黑洞,我們毫無例外的被深深的吸入其中,然後發現所有的光彩在這裡彙聚成無可比擬的世界。沒有人能拒絕,沒有人能自拔於這裡的深深陷入,只能沉浸在她為我們塑造的空間裡,不知寒暑,無論時光。以往我去寺廟,不去參拜,卻是去感受那裡的禪意,每一處便有一處的獨特。如今身在莫高窟,連綿圍繞的已經不僅是禪,卻是禪的輪回,禪的變幻,而無論是怎樣的形態,怎樣的色彩,怎樣的表達,怎樣的渲染。我看到一個如此的莫高窟。她是一朵奇葩,從那種子入土的一刻便在風沙的洗禮中慢慢成長絢開,最終迎風怒放。即使無可抗拒的光陰讓花瓣蒙上了灰塵,讓花蕊交織在一起,讓襯葉失去了光澤,卻無法抹去她神來的底蘊和沁人心脾的芬芳。當我們被這芬芳吸引而來,稍稍擦拭著那厚厚的灰跡,不可掩飾的光芒和色彩便透出她的韻味和無窮的魅力。她是一部經卷,從第一個字刻上的那時起,就被賦予了佛在人間的神聖使命。在每一次石壁的敲擊,每一筆泥塑的雕琢,每一劃色彩的勾勒中,這部經卷將無可名狀的內涵與活力從最初的狀態完美的保留著,再用一代代人對佛的敬仰與尊崇,讓後來者去聆聽那永不停息的吟誦。你不必是佛的信徒與追隨者,這經卷的一切就真切的在你面前,深深的印證在環繞的佛光中。當我們從飛天的神韻,反彈琵琶的匪夷所思,和三生三世的輪回與記憶中走出時,外面的陽光與窟內的朦朧依舊在眼前交錯。整個敦煌便如此在歲月和動亂中涅槃重生。她曾經如此美艷與富有,讓世界上所有的眼光裡都透著嫉妒與崇拜。她也曾經如此寂寞,在風砂與時光中被褪去光環埋進歷史。她如此殘落,掠奪者在她的身軀上留下累累傷痕,割裂著她每一寸肌膚。然而此時,她在涅槃中又變得如此雍容和大方,看盡世事百態,無論急雨狂風,都淡然與坦真。這積累了千年的底蘊讓我膜拜,在她並不完美的軀體下,向她的不朽和魅力毫無掩飾的致敬!

(鳴沙山月牙泉)

(鳴沙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