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太多時候,與其整天忙著規制和計劃,還不如珍視那些不期而遇的聚散。如何讓這個超級長假不至於排遣得太過庸常,這段時間心頭一直在顛來倒去,常常是一個邀約剛出口,新的念頭又冒出來,讓剛剛擬好的計劃轉瞬便成為基本上雙方都沒打算遵守的國共合約。
老野的出現幾乎總是在深夜。我大約能夠感知到,每當這位帶著些許醉意的中年人緩緩爬上網絡時,是一種怎樣的天馬行空意緒難平。在這個鐵與血被成為敏感詞的年代,阮籍般的隨酒而安,成了太多魏晉風度之藥與酒的被動選擇。
忽然就聊起了大理——那個他謫居三年而我一直無暇探訪的古城小院,以及我只在網路上曾見的“球球”——歷經廖亦武、野夫、余世存三朝怪傑而不知所終的可愛復可嘆的文化狗。
“去大理看看吧,我正好也回去呆一段時間”,正在羅江做客卿的老野說,“世存也在那裡”。
我是個一旦起意便做不給自己留余地的主,這頭還在不緊不慢地侃著行程,那端便在攜程網上預定了28日去重慶的機票和酒店,怕的是自己三心二意天一亮又改主意。
請假手續順利通關,9月28日中午,恩施上空的陽光還明媚得刺眼,小小地打了個盹,再開睜眼已是重慶的霧氣重重。11時40分,我擰著攝影包、筆記本和一壇子鳳頭姜,排隊擠上了江北機場到沙坪壩的出租,在司機的嘟嘟囔囔聲中抵達了這次行程的第一站——岷山飯店。
酒店身邊就是重慶師範大學和三峽廣場,正好消遣午後的閑散時光。師大本部已經搬遷至大學城,老校區便顯得落寞而靜謐,三三兩兩的學子在綠蔭道上結伴而行,不時傳來幾聲青春的嬌嗔。叼著一根煙,我恍悟了自己的老舊之身,不久便悻悻然出。
三峽廣場是個集吃喝玩樂之大成的所在,這樣的廣場在各大城市都不鮮見。前前總理的題詞風格一如既往的怪異,但這個廣場卻規建得頗有風味,一個微縮版的三峽大壩便是一個碩大的印記。在這樣繁華喧鬧的街市,耳畔有潺潺流水聲,空氣中聞見桂花香,已經很難得了。沿街四處是紅旗招展,喇叭中一曲又一曲盡是紅歌——薄督主政山城以來,治官、打黑、唱紅三套組合拳風傳天下,在這個城市刻下的烙印日甚。
晚餐與王繼師傅相聚在“奇火鍋”,這位當年與方方、池莉齊名的前湖北作家曾經在鹹豐當過下鄉知青,今年已經五十有八,但率性依然,衝動更甚晚輩,活脫脫一個老頑童。兩個人的火鍋,雖是初相遇,卻無多少無聊的套話,基本上都直奔主題,直奔那些朋友間每次酒酣耳熱之際都會聊及的話題,春秋大義、家國天下、人生冷暖,關於這些話題大家又基本上是臭味相投。跟我所見的不少中年朋友一樣,這位當年的青春革命鬥士,也已勘破世情驚破膽,選擇了自我邊緣化,不再對圈內那些破事虛與委蛇,一心一意做個書商賺些山水錢,醉心醇酒婦人,閑時使酒罵座,惶惶然了卻殘生。而這,何嘗不是差不多整整一代人的宿命?
二
我不知道在其他的季節裡,蒼山洱海究竟是怎樣的風光,但我惶惑而驚喜地發現,我正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秋天的大理。
最早對大理這個名字留下印像,竟然來源於金庸的《天龍八部》,以至於來時的路上,我還忍不住白痴般地問老野大理段氏是不是真的存在。我隱隱地感到,這將是一次意義迥異的旅行。
老王的越野車行進在雲貴高原上,天空距我們很近,澄澈通透,隨便打開鏡頭,便是滿目絢爛的秋色。9月30日中午,一行四人順利抵達藍天麗日下的古城。
在古城酣暢淋漓地飽食了一餐羊肉米線後,我們鑽進了老野隱居的村舍。老野近半年不曾回來居住,但院落被他的朋友小林料理得頗為清爽,只有散落滿地的殘花瓣和鄰居家認生的犬吠聲在提醒著此間的寂寥。幾個小時的旅途風塵,很快便被午後庭院裡的一壺普洱茶消散得無影無蹤。
小林原是藏傳佛教的喇嘛,大理簽署xianzhang的第一人,現寄居無為寺,等待緣到時剃度。面對新朋舊友,憨厚而深具慧根的小伙子臉上洋溢著佛性般的微笑,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原來他亦看過我散落在網上的幾篇小文。
不一會兒,世存先生攜半截火腿過訪,養蘭花的“莊園主”侯教授也端著一大盤自制月餅來了,所謂“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大約亦如是。秋日的陽光玲瓏剔透,寂靜多日的院子頓時豐盈生動起來。
世存先生是我素來尊敬的當代大家,一直以來都傾慕先生的道德文章,四年前赴京時曾謀一見,恰逢先生染恙而緣慳一面,不料卻於此地得聚,心底自是一番感慨。很多東西,未必一定要用語言表達,相逢一笑便足以跨越萬水千山。
身為饕餮之徒,每到一地的尋尋覓覓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但這顯然並非這次旅行的主旨。大理三日,無論是古城的徜徉忘返,探訪老侯大理學院內台灣村別墅的別樣感慨,還是登臨蒼山的臨海聽風,都不及無為寺中方丈淨空法師的一壺釅茶來得醍醐灌頂。
無為寺面朝洱海,隱跡於蒼山密林之中,前身是大理國皇家寺院,毀於王朝更迭劫火,據說還是江湖傳聞中的點蒼派源頭。頗有些傳奇色彩的是,二十年前一位遠道而來的武僧,竟以一人之願力,一磚一瓦從無到有在廢墟上聚沙成塔成今日禪院,名揚海外之殊勝風景。從重建廟宇至今,無為寺始終恪守青燈古佛不惹凡間塵埃,不用電燈,不售門票不賣香火斂財,於滾滾紅塵中守住一方清明一地清淨,卻引得天南地北信徒雲集,淨空法師更發下宏願要建一所文化書院傳承中華道統。
法師邀我們中秋前夜上山吃齋賞月,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品嘗的全素齋,第一次往功德箱欣然許下香火錢。每一位入席的人都謹守寺規禮儀,不敢浪費一點米粒,每一位用完餐的居士離席前都不忘向人謙恭地道一聲“阿彌陀佛”。
我不知道2009年10月2日無為寺的月光,將在我個人的心靈史上刻下怎樣的印痕。是夜,月上中天,離開長廊上賞月的人群,我在山門前呆呆佇立,剎那間萬千往事皆上心頭,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方。良久,我向一位多年不曾忘記卻從未聯系的朋友發了一條短信,“月光清涼如水,大殿上梵音陣陣,每一記鐘聲都在敲擊我的心門,一口飲盡淨空法師奉茶,痴立月下無語,三十多年斑駁人生全似一場大夢,此時此地,竟不知可向何人一訴... ...”
三
所謂旅游,憊懶如我輩,對鏡頭前的搔首弄姿向來興趣闕如,多數時候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喝酒而已。五十八歲的王繼師傅擁有一顆十八歲的心髒,習慣了開著越野車滿世界亂竄的他,面對這群酒鬼,既鄙其不爭,又多少有點無可奈何,索性同流合污起來。
所幸大理正是一個適於喝茶飲酒的所在,或者更坦率一點,這就是一個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慵懶角落、天南地北單飛客的倦極而棲之地。這些年來,我也陸陸續續走過一些新城古鎮、河流山川,但直到踏足大理,看日落蒼山,月升洱海,內心才真正收獲些許平安喜樂。
每當入夜,無論是躋身偏巷酒肆,穿梭在喧鬧的夜店,還是散坐在月光下的村舍庭院,就幾杯老酒,有菜便夾,無肴亦歡,一干人靜聽陳年舊事,閑說胸中塊壘,然後沉沉睡去,這樣的日子於我而言,已經稍嫌奢侈。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無論是怎樣的放浪形骸,總歸還是要回到熟悉的小城,飾演既定的角色。羈絆如我,尚做不到他們一般閑雲野鶴,歸隱大理檢點平生,或許該是十年二十年之後才有資格考慮的事情了。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不成功,但一定不能太過無趣。斜倚在“鳳凰吧”的躺椅上,就一壺茶,眯著眼看街上芸芸眾生漸次掠過,未嘗不是一種閑適。
這座城市似乎充斥著太多來歷不明的人,每一個人身上又似乎都有一個謎團。且不說無為寺中遠涉重洋前來學藝的那些洋居士,也不說古城裡每日裡穿梭而過的各色眼神,單就那些偏街漏巷,也常常隱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風塵異人。一個風姿綽約的歌舞團麗人蘇蘇,會為了一個莫可名狀的理由躲進這裡的民宅開網店售賣奇裝異服度日;一位年過半百酷似吳孟達的香港電氣工程師KEN叔,在大理的深巷中開起了粵式私房菜館,每日做三兩桌菜,與客人推杯換盞到高興處還會取出影集指點哪位是當年的亞姐哪位是他女友,夜夜逡巡於洋人街的酒吧,醉了便當街臥倒在水池邊吟風眠月... ...
或許是平素生活太過庸碌,閑居大理的這些日子裡,只覺所結識的人多非凡品。又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功利勾連的交往、持幣換算的人情,當面對這些真性情的人和事時,內心多有慚愧與悵惘。
一個練瑜伽的法國小伙經過,看見我身邊的小林,幾句鳥語招呼便徑直到對面開始打坐,渾不理那些驚詫的目光,讓人忍俊不禁。但這就是大理。
小林剛剛成功組織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法會,正在籌劃著十月帶隊赴巴塘之行。每次見面,這位中甸活佛的前英文秘書都說像我這類混跡紅塵的人才是真正的修行。就著酒吧的紙巾,老野順手寫下了幾句話相贈,“欲為諸佛龍像,先做眾生馬牛”,“佛法不異世法,心田既是福田”,小林若有所思,我亦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