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江南以南,有一條宛若玉帶的長河橫斜穿過浙江省的中部,由於流經區域的不同,她分別有著三個同樣美麗的名字——錢塘江、富春江和新安江。在這條長河兩岸,散落著許多靜謐的小城和儼若畫卷般的綠水青山。那裡的人們生活平和而寧靜,那裡的姑娘們皮膚白皙,淺笑含羞,那裡的老先生們慣於坐在江畔向我們這些後生念叨著“天半行雲,山中流水,松間明月,江上清風”,那洋洋得意的陶醉和輕快的江浙口音,在中國文化的歷史長河中都讓我們從不陌生。1.
杭州城南,月輪山麓,雄壯的六和塔上站著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他默默地立在那裡已有多時,仿佛陷入了一段持久的沉思。他的目光透過塔身的窗欞,射在不遠處正滾滾奔騰的錢塘江上。那一刻,幽幽然似一座雕像,眼神堅毅而憂傷。
這個人,就是這座六和塔的主人——吳越國的最後一位國主錢俶。
在那個被我們後人稱為五代十國的亂世,藩鎮割據,政權更迭,江山易手,戰亂不斷,山河破碎,百姓塗炭,興亡只在旦夕之間,然而吳越錢氏卻在這周遭亂世之中經營著一方樂土,百姓樂業安居,生活穩定富庶,作為吳越國都的杭州城也在錢氏三代五主的經營下顯露出人間天堂的風采。
尤其是這位後主錢俶,十八歲即王位,雄姿英發,安民保國做得井井有條,頗有他的祖父開國國主錢镠的風範。與吳越國北邊接壤的是南唐,當時的國主正是我們所熟知的才子李煜。就在這位李後主“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地過著錦衣玉食歌舞升平的日子的時候,百裡之外的錢俶卻正在身體力行地視察農桑,興修水利。
錢俶信佛,為了祈求自己的子民太平安康,在不大的疆土之內修了大大小小的寺院一百多座。若是他的統治時間再長一些的話,恐怕憑他一人之力便能趕上杜牧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詩情畫意了。
錢塘江的水患一直是吳越國的頭等大事,錢俶聽取了僧人智元禪師的建議,在江邊山上修建了這座高大壯碩的六和塔,用來鎮住江水泛濫。六和塔建成的那一年,錢俶已經過了四十歲的生日。塔成之後,他總是喜歡一個人閑暇的時候登到這塔頂靜靜地發呆,望著四周錦繡的國土,望著眼前開闊奔騰的錢塘江,眼神一如既往的堅毅,不過在這堅毅的目光之後,還有一縷不安的擔憂。
2.
因為,比錢塘江潮更為凶猛的宋朝軍隊就要來了。
公元九七四年,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的趙匡胤開始攻打南唐,南唐後主李煜負隅抵抗向吳越國求援,但被錢俶斷然拒絕了,不僅如此,他還派兵助宋出征。一年後,南唐在華夏的版圖上徹底消失。在南唐滅亡的三年後,經過重重考慮的錢俶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親赴開封向宋朝的第二個皇帝趙光義獻圖受降,歸順了大宋王朝。
由此,後世有一些自命清流的書生頗為不齒,連文弱的李煜尚敢與宋軍刀劍相拼,而堂堂的錢俶竟然連一刀一槍都未曾交手就做了降國之主,實在是貪生怕死,氣節全無。
這段歷史真的就這樣蓋棺定論了嗎?其實,錢俶何嘗不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又何嘗不想在自己的這塊小天地裡長久的安逸下去。但是他更明白大勢所趨的道理,歷史就若這江潮一般終歸要東流入海,只手是難以阻擋的。用一場戰爭來強行改變這一軌跡,至多是徒增山河塗炭,百姓流離罷了。
錢俶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用自己的江山和自由換取一方太平。他並非對於亡國而無動於衷,就在臨行之前祭拜祖陵的時候,五十歲的錢俶哭得像個孩子,悲痛得都無法站起身來。從歷史的角度看,我們還是要感激他的,他讓人間天堂的杭城免遭了一場浩劫,讓美麗的江浙大地免遭了一場浩劫,不然也就不會有後來詞人柳永筆下那動人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了。
錢俶北上開封去做他名不副實的淮海國王了,直到六十歲這一年去世,再也沒有回到故土一步。臨行之前,我想,他一定邁著沉重的步伐又一次登上了這六和塔頂,望著眼前的錢塘江水,他甚至會幻想自己寧願化身成為這座雄偉的寶塔,可以朝朝暮暮守在故鄉之畔。
錢俶還是走了,英雄未必都是橫刀立馬,窮兵黷武。能夠順應天時,懂得並舍得放棄的人,亦是英雄。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陽光透進塔身,將這個短短的王朝拉成長長的背影,深深印在塔壁之上。
3.
就像追尋《詩經》中那位在水一方的佳人似的,沿著錢塘江,我亦逆流而上。經過富陽,不遠就到桐廬了。
“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寫這詩的是韋莊。韋莊出生在唐朝末年,真是生不逢時。在長安應舉的時候偏偏趕上黃巢起義,跑到洛陽,到後來又流落到江浙一帶,正所謂他詞裡寫的“洛陽才子他鄉老”,當時鎮守江浙的正是錢俶的祖父,吳越國的開創者錢镠。韋莊在江南呆了幾年,終於在他五十九歲那年回長安考取了進士及第。但這並不是一場範進中舉似的鬧劇,他後來以六十六歲的高齡,應王建之聘入川做掌書記。朱溫篡唐之後,力勸王建稱帝,王建做了前蜀的皇帝,他做了前蜀的宰相。回顧來時路,韋莊的一生也稱得上足夠傳奇,經歷過風雨,忍受過落魄,享受過榮華,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而他對江南“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情有獨鐘也從來毫不掩飾地流露在他的詩句之中,直到終老。
江水到了韋莊詞句中所描繪的這一段就改名叫做富春江了,仿佛在本已秀美的江面之上又淺淺地鍍上了一層詩意。舟行水上,快近桐廬縣城之時,會看到一座浮玉般的山峰,這便是桐君山。山並不高,但古風頗濃。江南的山大多都應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俗語,這一座也不例外。據說古時有一位仙翁曾在這裡搭起一座草廬,每天上山采藥,為百姓治病。當地人問他的姓名,他總不語,只是指指滿山的桐樹,於是人們就稱他桐君了,而縣城桐廬這個名字恐怕也是由此而來。
午後登桐君山,山的垂直海拔雖然僅有六十余米,然而拾級崎嶇而上,頭頂還是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登到江天極目閣,看到茶鋪的幌子,便坐下來點了一壺雪水雲綠,這是桐廬本地的名茶,據說還是宋朝時的貢茶。一杯香茗入喉,江風習習,整個人就靜謐下來。這是桐君山的最高處,也正是俯望富春江的好地方,江面澄淨,漁船點點,一下讓我想起郁達夫先生在《釣台的春晝》中寫他一個人夜探桐君山時的情景,他也是在這個地方遙望桐廬縣城裡的點點燈光和江邊忽明忽滅的漁火。彼時半山腰似乎還有一座道觀,但今天已經不存了。
下山回縣城,必須要經過一座架在天目溪上的懸索橋,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這裡還是沒有橋的,雖然遙遙相望,但往返於桐廬縣城和桐君山之間還是要靠舟楫相渡。後來為了方便百姓,當地政府在一九九五年修了這座兩百多米的懸索橋。橋頭立有一方石碑,碑記寫的古風盎然,果然不負才子之鄉的盛名。
4.
山清水秀的地方最是容易造就才子佳人,剛剛提到的郁達夫先生便是富陽人,是地地道道的富春江上人,據說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方閑章,上面刻的就是:家在富春江上。他把家鄉的山水都濃縮到了筆下的文章之內,每每讀到他《釣台的春晝》的時候,那感覺——雲淡風清,總仿佛是親臨其境地跟追隨著先生游歷了一番似的。
先生筆下的釣台,正是桐廬城西南二十多裡外的嚴子陵釣台,是需要雇船走水路才能到的。嚴子陵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老同學,在劉秀登基做了皇帝之後很希望他能出來做官輔佐自己,但是嚴子陵不願出仕,沒有給皇上同學這個面子,而是攜妻隱居在富春江,漁樵耕讀。據說劉秀還親自跑到富春江來請他,嚴子陵好吃好喝好招待,還和皇上同榻而眠,但就是不肯出山。最終劉秀悻悻而去,嚴子陵終老林泉。
淡泊名利、寧靜清高、不慕富貴、不媚權勢,這幾乎囊括了所有中國式文人的理想氣節,注定會引得後世的晚生們紛踏而來憑吊感懷。這不,李白來了,孟浩然來了,蘇東坡來了,陸放翁來了,朱熹來了,康有為也來了。那一年範仲淹正好被宋仁宗貶到桐廬縣來做官,第一件大事就是跑到富春江畔修了一座嚴子陵祠堂,並題寫了“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的碑文。
這還了得!我們稱範仲淹為範夫子,而我們的範夫子稱嚴子陵為先生,這一下嚴子陵釣台更是聲名遠播了。後世一代一代的文人、官員、游客四面八方趨之若鶩,據當地縣志不完全的統計,有名有姓的文人、官員就已經達到一千多位。不知道當初來到這富春江只想安安穩穩過上幾天清淨日子的嚴子陵,若是有知看到這種局面,他又該作何感想呢?
在我看來,摻雜在這一千多位憑吊隱士的來者中,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必不在少數。中國的文人和官員是中國社會最虛偽的一個群體,嘴上口口聲聲說著淡泊名利,心裡卻在鑿鑿實實盤算著如何名利雙收。文人想做官,做了官想撈錢,有了錢又想做更大的官,撈更多的錢……只有在失意的時候才會想到歸隱遁世,而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又有哪個想過急流勇退?這讓我想起了蘇州城裡的拙政園、同裡鎮上的退思園,官做敗了,這才想到回到家鄉置個不小的產業過所謂的隱退生活。其實退思也好,拙政也罷,不過是以退為進,似拙實巧的手段罷了。倒是身為女人的李清照更坦白,她在詩裡寫:“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台。”易安居士直抒胸臆,世上追逐的不過名利二字,自己也擺脫不了這兩個字的羈絆,由於實在愧對淡泊寧靜的嚴老先生,所以路過釣台的時候還是選擇在夜裡經過罷……
這個世上,真率如易安居士者,實在是太少了!
5.
從嚴子陵釣台繼續逆流而上,行至建德,這條江就叫做新安江了。江水穿過的小鎮也以江名命名。
到達新安江鎮已近黃昏時分,閑散地行走在小鎮之上,濕潤的空氣中都能嗅出慵懶的味道。身旁的江水或急或緩的流淌,岸邊金黃的油菜花優雅地怒放,三五只漁船散落的系在江畔,船的主人不見了蹤影,大概早已跑到岸上的小酒館裡推杯換盞去了。夕陽的余暉灑滿了整個江面,小城安詳地沉謐在即將到來的夜幕之中。三三兩兩的女人們抱著浣洗的衣服成群結隊出現在江邊,不一會兒,清脆的笑聲夾雜著砧砧搗衣聲隨風飄來。是的,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這聲聲入耳的搗衣聲,這被文人們奢侈地放進唐詩宋詞中的搗衣聲,每一天都在這寧靜的小鎮上平凡的響起。
回到預訂的酒店,拉開窗簾,落地的玻璃窗外正是江流宛轉的江水。沉浸在夜色中,遠處的青山都印成了輪廓。緩緩的,有點點的亮光在江上移動,那是載著游客的夜航船在黑暗中航行,去向更遠的地方。
初稿完成於2009.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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