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多雲—〉陰老早出門,看到街頭已經有疑似homeless出來擺攤賣舊像帶了。昨晚天黑沒怎麼在意,原來新今宮一帶全是2000日元上下的所謂business hotel。也就是招待所一條街。連路邊的自動售飲料機也只要50日元起,無意中誤入了日本的貧民區,真是難得的體驗。
買了2780元的南海電鐵[高野山・世界遺産きっぷ]套票,從新今宮到高野山單程需要1小時50分,南海高野線先到橋本站,再換乘一列車繼續下行。2月裡既無櫻花也無紅葉可賞,屬於淡季,一節車廂裡除了我只乘了寥寥六個人,而且不算上自己的話,平均年齡大概有70歲了:三個老姊妹加一位老爺爺的四人組,都是一身要去登山的行頭,背的包比我還大;在九度山又上來一對拖著拉杆箱的德國老夫婦——想不通他們怎麼會從這麼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站上車。
電車沿著溪谷蜿蜒而行,經紀伊清水—〉學文路—〉九度山—〉高野下—〉下古澤—〉上古澤—〉紀伊細川—〉紀伊神谷—〉極樂橋。再換乘拉索纜車,繼續攀登300米的高度上到終點高野山站。
乘南海巴士進入高野町,從女人堂(直到明治5年才解除禁止女性進入高野山的戒律,在此之前女人堂是女性信徒們參拜的終點)開始,巴陵院、蓮華定院、西寺院、南院、福智院、本覺院……一座接著一座全是大大小小的寺院。在町中心的千手院橋下車,倒退幾步很容易就找到了晚上的“宿坊”一乘院,放下了大書包。研究了一下剛才從纜車站出來時拿的地圖和巴士時刻表,先參觀最西端高野山的總門:“大門”。
和中國傳統一樣,所謂“大門”不是現代概念的隔開內外的一塊木板,而是宏大精美的木結構建築。現今的大門是1705年的重建。過去的信徒從九度山的慈尊院出發,沿著高野山町石道在山間小路上步行6個小時,頭頂有茂密的樹冠遮蔽光線,眼中所見的除了樹還是樹。待終於抵達終點,視野豁然開朗,一座高21.5米,由兩尊威風凜凜的金剛力士守衛的朱紅色大門赫然矗立在目前,此時心情當是大大的振奮。這一條高野山町石道是2004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目錄的“紀伊山地の霊場と參詣道”的一部分,全長22km的參拜道是今天熱門的徒步路線。造於鐮倉時代,作為通往高野山的道標的“町石”,每隔一町(=109米)樹立一根。經歷700多年仍大半保存完好,在路邊默默目送著一代又一代人匆匆來去。
下一站是東邊的奧之院。從入口的一の橋到最北端的御廟,延續2公裡全部是墓地——因為弘法大師葬在此處, 1000多年來歷代佛教徒都想來這風水寶地搭個便車。其實這些墳墓絕大多數只是供養塔而已,最多有一點點的骨灰或者遺發,並非真的埋有屍骨。墓碑很多已經風化得很厲害了,覆蓋著厚厚的青苔,加上參道兩邊高大的杉樹遮天蔽日,有點陰森森的。從平安時代到現代,從公家、大名的貴族階層到武將和一般庶民,以及近年興起的有廣告嫌疑的企業墓地(極其不倫不類),“據說”這奧之院中的墓碑數超過20萬。我心算了一下,20萬除以2000米,等於平均每米有100尊墓碑。就算參道和外圍的墓地一起加起來,左右寬度有100米,那麼就是每平方米有一尊墓碑?據我的目測絕沒有這麼大的密度。不過轉了一圈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一個高達5米的無緣塚,由無數小的墓碑和五輪塔堆成金字塔形。這些全是在建造新墓時不斷挖出來的古老墓碑,年代久遠已經成為無人祭祀的無緣墓,於是集中在一處進行供養——如果這樣來算“20萬”的話,倒是可以理解了。
在參道的最後是一條小小的“玉川”,像征隔開人世和冥界的三途川。過了叫作“御廟橋”的小橋就進入到弘法大師御廟的神聖地界,不可以嬉笑喧嘩,也不可以飲食和拍照了。看到的第一座建築叫作燈籠堂。大殿裡光線昏暗,只看到天井上掛下來幾百只燈籠——當然到了現代,所有的燈籠都是用燈泡照明的。幾十米外的前方有一位僧人正在誦經,在這樣空曠的大殿裡聲音依然洪亮渾厚,我一度懷疑其實是在放錄音。觀察之下他的氣息停頓和呼吸頻率是一致的,才確信的確是在當場誦經——做和尚的都是出色的男中音。
燈籠堂後面就是弘法大師御廟。學日語的都會在初始階段就接觸這樣一句諺語:弘法にも筆の誤り——擅長書法的弘法大師也會寫錯字。弘法大師的法名為空海。生活於平安時代初期,他出身名門,15歲起學習論語、孝經,18歲進入京都大學寮學習《春秋左氏傳》,《毛詩》,《尚書》,24歲就寫出了比較儒道佛思想論的著作《聾瞽指歸》。為了得到前往大唐學習的機會他到30歲時才臨時出家,成為一名遣唐留學僧。
除去海上往返的時間,空海實際在中國的時間不足兩年。他先後師從醴泉寺的印度僧般若三藏,密教七祖 長安青龍寺的惠果大師,不僅學習了梵文以及密教相關的佛學知識,還研習了書法,甚至還有土木工程和藥學。雖然遣唐使規定必須在中國學滿20年,但空海提早回國,在當時需要新生勢力牽制舊有的奈良佛教——南部六宗的大背景下,因時就利,開創了日本真言宗密教。835年圓寂,死後86年被醍醐天皇追贈謚號“弘法大師”。究竟何為真言密教我不甚了了,從wiki百科上來看,空海與另一位天台宗的開祖最澄共同實現了日本佛教從奈良佛教向平安佛教的變革。前者注重佛理研究,為上層階級所壟斷;後者則更注重普濟眾生。類似於天主教與新教的區別。可以把空海看作一位思想進步的宗教改革家。空海在日本人心目中是super star,人氣極旺。連假名都被說成是弘法大師發明的。
御廟,即陵墓的大門是關閉的,擺了一些金色荷花之類的裝飾,但總體來說算是樸素。也沒有空海的畫像、塑像之類,大家只是對著陵墓大門遙拜一下。旁邊擺有線香和蠟燭,都是自行取用,自覺投幣的。而且只收取30、50日元,最貴的也只要100日元這樣的小數目。聯想到在國內部分(大部分?)寺廟所見的惡形惡狀,一向對宗教沒多大敬意的我也難得有點肅然起敬。
由於在奧之院的墓地裡流連忘返耗費過多時間,金剛峰寺和壇上伽藍就屬於滅點式的走馬觀花了。金剛峰寺的全稱是高野山真言宗總本山金剛峰寺,最著名的是號稱日本最大的石頭庭院(2340平方)的蟠龍庭,還有豐臣秀吉的養子秀次剖腹自殺的柳之間。其實歷史上高野山曾聚集大量貴族、武士出身的僧人,這些人多半為了一時的權宜之計才出家,以高野山為據點繼續搞政治對抗,乃至在織田信長時期引來過兵禍,佛門淨土其實很不淨。壇上伽藍的建築大多是江戶後期到昭和年間的重建,雄偉華麗的金堂和根本大塔,一旦了解到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重建的鋼筋水泥結構,不免就有點興致索然。
五點半以後各個景點都關門了,德川家靈台和靈寶館都沒來得去。路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在天黑之前要趕快回到今晚宿坊的所在去。
傳統上高野山沒有旅店,信徒來參拜時都是投宿在寺院裡——就叫做“宿坊”。不過現在的宿坊完全是和式旅館的標准,暖氣充足之外還配備了液晶電視和寬帶上網。寺院裡的自動飲料機甚至還有啤酒賣。服務周全的有點不像話了。本來想住LP上大力推薦的無量光院,home page沒有在線預訂功能,打電話過去告訴我要通過高野山宿坊組合傳真預訂,嫌麻煩就改訂了在日本本地客中口碑甚好的一乘院。談到這所寺院的緣起當真不得了:據說始創於平安時代的弘仁年間(840~),距今已經有1100多年的歷史!不過高野山的每一座寺院都來頭很大,且姑妄信之。
不知是不是平常不太來外國人,對方有點如臨大敵的意思,居然一次出動三個人在門口迎接。先換上拖鞋,進門前首先要塗香———右手拈一小撮淡茶色的香料粉末放在左手掌心,合上雙手略搓幾下,然後擦在胸前的衣服上。其實正宗的塗香還應該再多一道用食指和中指蘸少許香料納入口中,意味身、口、意三業潔淨。然後才在三位差大哥的押送之下——不不,我是說在三位小長老的引導之下,戰戰兢兢地穿過了長長的走廊,進到今晚要下榻的房間“梢月亭”。
三個都是20幾歲的年輕和尚,為首的是個眼鏡哥,另外兩人中較年長的那位大概專門接待外賓,開口和我說發音很不錯的英文——饒了我吧。可以想像對方的心情:既怕對外國人招呼不周造成國際影響,又怕老外不懂事一個沒看緊就鬧出點什麼亂子來。我也緊張得很,因為發覺他們用的許多專用詞彙,都不是通常的音讀:比如“常樂會”不是じょうらくかい而是じょうらくえ,“勤行”不念きんこう而是ごんぎょう。本來能聽懂七八成的日文,突然變成了只能懂一半。
眼鏡哥一口氣說完很長的一串,關於什麼時候開飯啊,大浴場的開放時間啊,第二天清晨的勤行有些什麼注意事項啊,然後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我覺得有必要活躍一下氣氛,就作出呆頭呆腦的樣子問男女浴場是一起還是分開的,還表示很有興趣體驗一下男女混浴。這類無聊笑話每次都很有效。第二個問題又問為什麼寺廟裡還允許喝酒,回答說為了抵御冬天的嚴寒,高野山傳統上允許少量飲酒——這個解釋還是蠻讓人滿意的。
不一會兒晚飯送進來了。精進料理“紅梅”——其實是所有套餐裡規格最低的一種,但最低規格已經是如此精美,真不知道高規格要豪華到怎樣的程度。高野山名物是胡麻豆腐,像布丁一樣黏黏的,蘸一點醬油就非常的好吃。要讓美味的料理顯得更加美味,秘訣就在於每樣都只有一小口,剛嘗到味道就沒有了。於是意猶未盡。
宿坊一泊的價格是12000日元,這兩年日元彙率居高不下,相當於900多人民幣。帶精致的早晚兩餐,一個人住12疊的榻榻米房間,真是太奢侈了!吃完飯懶洋洋地靠著,看兩個大男孩(而且是和尚)在那裡鋪床,還往腳下面塞了一個電熱水袋。自己一動也不用動,簡直過的地主婆的日子嘛。從大浴場洗完澡回來,趴手趴腳地倒在榻榻米上看高野山的風光攝影雜志,ごろごろして気持ち良かった。
本來晚上9點鐘就是門限。因為今晚在金剛峰寺有“常樂會”——也稱“涅磐會”,是為了紀念佛祖入滅而通宵誦經的法會,門限延長到午夜。10點出門,體會到什麼叫做山中冬夜的寒氣:空氣中的水分直接凍結成懸浮的冰晶,沾在臉上一點一點的涼。
在金剛峰寺門口遇到從其他宿坊過來的香客團隊,全都是白衣白褲的裝束。碰巧今天也穿了全白的滑雪衫,就混在他們中間一起進去。在大院裡看到幾十名僧人正在排隊入場!要知道高野町的4000多人口中僧侶的人數超過1000名。假定有一半來參加這個常樂會,人數就相當可觀了。和尚們的裝束不是全黑就是全白,個個寬袍大袖神態莊嚴,有幾位還頗高大英俊哩。其實也知道日本的和尚不過是一種特殊的職業。連出家也稱不上,因為可以娶妻生子,而且子承父業——和尚的兒子還要繼續當和尚,和鶴崗煤礦工人的兒子長大後繼續挖煤屬於同樣性質:不是出於虔誠而是別無選擇。
後來看到除了和尚以外現場還有許多青年到中年不等的比丘尼,不由想到一個問題:尼姑是不是也可以像和尚一樣結婚生子?
上到二樓,就是白天來時買票的地方,發覺人已經到齊得差不多了。香客們集中在外圍的一小塊區域裡。大家都很有禮數的靜靜跪坐著,不作興我一個人跑來跑去上躥下跳地隨便拍照。而且在場的攝影人員都佩戴有攝影許可證,只好按捺著好奇心,在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不打閃光的拍幾張。離法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八九個大媽正圍著灶台煮大鍋的烏冬面,由年輕的和尚一托盤一托盤的送去各個房間。等和尚們都領完餐以後,有人招呼我們也一起來吃烏冬面。真是意外之喜,素來只聽說出家人向俗家人化緣,第一次碰到出家人向俗家人施齋。別人還在互相謙讓的時候我已經衝在前頭,率先領來了不是第一碗也是頭三碗之一的烏冬,捧著碗笑得合不攏嘴。面條上面蓋了一大塊甜咪咪的油豆腐,撒了不知是紫蘇還是什麼的香葉。味道還蠻不錯的。
11點鐘,以鳴鐘為號,法會正式開始。僧人們像唱詩班一樣人手一本薄薄的冊子,邊唱邊一頁頁的地翻下去。可在我聽來他們的唱經是沒有詞的,只是用固定的旋律一遍遍地反復:“啊~~~~~矣~~~~~~唷~~~~~~”。莫非是梵語?反正我是完全不懂的。而且也無法理解,通過十幾個小時連續的唱經,僧人們會從中獲得什麼樣的領悟?
不管怎樣,這樣的合唱還是很好聽的。一旁大媽們清洗碗筷的聲音和和尚的唱經攙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合奏。
因為一乘院留門到12點為止,聽到11點三刻就不得不回去了。出門發現居然下起雨來。看看門口插著幾把貌似公用的雨傘,瞬間萌發把傘“借”走的想法——不行不行,怎可在神聖的常樂會之夜動這樣的邪念?發揮跑步的特長一路狂奔回去,其實金剛峰寺到一乘院只有300米的距離。從方才出門時值班小和尚指點給我的偏門,穿過一條堆放著雜物的狹窄通道進去。房間裡溫暖如春!鑽在松軟的羽絨被窩裡,很快睡著了。

(一乘院)

(奧之院)

(精進料理“紅梅”)

(高野山的年輕和尚)

(常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