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元代之前,中國的歷史上從沒有一個大一統的朝代敢把國都放在北京。相對彼時的華夏版圖而言,北京太遠離中原腹地、魚米之鄉、文化中心這一類的地方,三面環山的地勢又讓他的周遭充滿了不安定的未知。山的那一面,就是塞外,就是草原。就是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這些危險的元素。因此,在早期的封建王朝,北京一直——並且只能充當著邊塞、關卡、軍事重鎮這類的粗線條硬角色。
邊塞就要有個邊塞的樣子,關卡總要有關卡的風範,直到今天,在北京的周邊還散落著諸如居庸關、八達嶺、沿河城這樣具有軍事色彩的地名,而歷盡滄桑的古北口更是這個重鎮中的重鎮。人們在談到古北口的時候幾乎毫無例外的一致選用了“京師鎖鑰”這個形容詞,一旦這把鎮守著京師北大門的鑰匙被打開,那便意味著通往京城的路門戶大開,便可長驅直入了。
三百年前,滿清詞人納蘭容若路過古北口的時候寫下了“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的詩句,這昏黃的畫面影印在我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散,不知道今天這座晚煙斜日下的古鎮變成了什麼模樣?
從北京城裡到古北口鎮,坐上汽車快快慢慢的也要趕上三個多鐘頭的路程。車子過了密雲縣城,人煙便漸漸的少了,村莊亦漸漸的稀了,只有兩側的遠山近石從車窗邊飛逝退去。再往山道深處開去,開始看到兩旁的山上出現了規模大大小小的烽火台,或者完整,或者殘破,就像一雙雙漠然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
半路上收到朋友發來的一條短信:出了古北口,就是塞外了。只有短短十個字,卻瞬間在我的心頭抹上一層荒涼。盡管很清楚背後不遠還是那座繁華的大都市,但轉回頭看去的時候,卻被群山和樹木遮住了視線,再也看不清楚。
那一刻,我頓時明白了辛棄疾“回首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的心情。2.
我們落腳的地方叫做河西村。一條潮河由南至北穿關而過,很自然地將古北口鎮分成了河東和河西。我們所在的這個村子,雖然看上去並不起眼,甚至頗有些破落,但往遠了說,這裡是西漢時漢武帝建立的奚城,往近些說,這裡是清朝軍隊曾經大肆駐扎兵馬的柳林營。
當年唯一的官道在一場新雨後,還清晰地留著泥濘的車轍印,這裡仍是河西村老少們每天都要踏過的路程。村中有幾株老樹,有幾間老房,屋頂上開滿了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映襯著道旁正金黃怒放的向日葵和青翠的玉米地。樹下總有些老者在悠閑地乘涼交談,或許是些前朝典故,或許只是些家長裡短。望著眼前這一片屋舍儼然,雞犬相聞的情景,我們這些興致勃勃而來的過客們反而仿佛成了那個闖入桃花源一臉新鮮的武陵漁人。
能寫出《桃花源記》的陶淵明,他心中的田園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而在古北口,抬頭看到的卻是長城。殘舊的邊牆在臥虎山和蟠龍山的山脊上延伸,像一段蒼涼的歷史的行板。沒有了狼煙的墩台矗立在這段樂曲當中,似一個劃破天際的強音,刺激著我們的直覺。
長城真是奇跡,不僅僅在於他建築的難度和藝術,更在於是他就像是一座雄偉的座軸——橫向,自東至西將我們的疆土連成一片;縱向,從古到今又把我們的歷史延續開來。
就眼前這段古北口長城而言,從春秋爭霸時燕國夯土堆成的煙墩,到南北朝時北齊築起的石砌邊牆,再到大明王朝在徐達、戚繼光、譚綸等一代一代的大將帶領下修建成的固若金湯。時光在這裡一點一滴的沉澱,智慧和勞動一磚一瓦的積累,古北口就仿佛從一個懵懂初成的少年蛻變成長為了雄姿英發的將軍。
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不同的膚色,不同的眼神,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目的,長城內外他們交談、交易、交戰。長長的邊牆仿佛圍成一塊雄壯的幕布,小小的古鎮搭起了一座熱鬧的戲台,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3.
而在河東的關帝廟裡倒是真的有一座大戲台的,正對著群峰懷抱的臥虎山長城。然而這恐怕卻是一座九州內外大大小小的戲班最不願來的戲台。因為這是一座國內為數不多的背南面北的戲台,每年一到冬春時節,戲子們一登台,便是塵沙撲面,一張嘴,便是一口西北風。然而對於戍邊的兵士們而言,能看上一出折子戲幾近於一場奢侈的盛宴。只有在聽戲的這一段短短的時間裡,他們才能不必面對寒風,才能享受一下陽光打在身上的溫暖。
鑼鼓聲起,台上粉墨登場了,有時演的是三英戰呂布,有時是虞姬別霸王,台下是熱烈的鼓掌、瘋狂的叫好甚至是放肆的口哨。但若是趕上哪個新來的戲班唱上一出全本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台下黑壓壓的一片卻是全場的寂靜。人生如戲,戲又如人生,這個破舊的戲台承受著太多思念的重量。到了夜深人靜,不知從誰的營房裡傳來深沉的簫聲,又不知是誰在低低的哭泣,兩種嗚咽糾結在一起,在如霜月色下的邊牆上空盤旋不去。
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關,戍邊的將士們風霜雨雪中,任時光染白了鬢角,他們當中,有的人最終回到了故鄉,有的人把這裡當作了故鄉。一代一代隨著逶迤蜿蜒的邊牆傳到今天,小小的河西村不到2000戶的人口中竟然包含了7個不同的民族124個不同的姓氏。他們的祖先,或許來自不同的時代,或許來自不同的地方,但是他們,穿越過時間空間,都成為了今天的古北口人,這一段宿緣,真是曼妙。
4.
身處要塞的古北口,戰時為浴血廝殺的疆場,和時則為互通有無的集鎮。就拿宋朝而言,同北方的遼、金打打和和,交好的時候兩國互派使者互修友好,宋朝的政府高官諸如富弼、歐陽修、王安石、蘇轍都曾由古北口出關出使遼國,歐陽修還曾滿懷詩意悠哉游哉地在黃昏時候匹馬盤桓登上邊牆,留下了“古關衰柳聚寒鴉,駐馬城頭日欲斜;猶去西樓二千裡,行人到此莫思家”的詩句。只是這南北雙方翻臉比翻書還快,轉眼又是你死我活的爭鬥了。
有宋一朝從古北口給我們傳來的勝利的消息著實不多,好在我們還有一支讓遼軍聞風喪膽的楊家將為我們挽回顏面。
楊家將的故事在中國婦孺皆知,但關於楊家的廟宇在全國只有兩座,一座在楊家鎮守的山西雁門關下,另一座就是古北口鎮上的這座楊令公廟,據說每年一到農歷九月十三楊令公誕辰的日子,來自全國各地和海外的楊氏後人們都會趕到這裡聚會祭祀,把不大的小廟充得門庭若市。然而有趣的是,在真實的歷史上,在古北口有史可查的大大小小138次戰役中,卻並沒有出現過楊家將的身影,而這樣一個張冠李戴的美麗錯誤,大概也能從一個側面詮釋了楊家將的威名天下吧。
由於各種各樣的浩劫,這座令公廟是目前古北口鎮上年代最早的建築了,建於公元1025年,當時的燕雲十六州還掌握在遼國人的手裡,正如蘇轍後來在詩裡寫的“馳驅本為中原用,常享能令異域尊”,在遼國的土地上,由遼國的皇帝為自己的對手立一座廟堂,這種氣度和胸懷著實讓我大為驚嘆。
5.
就像剛才我說的,古北口從不缺乏浴血奮戰的場面,在這片土地大大小小的138次戰役中,最慘烈的一次發生在1933年。那一年的初春,日本侵略軍派出一個步兵師和一個騎兵團,在飛機大炮裝甲車的幫凶下,對古北口一線進行了攻擊。負責守衛的中國革命軍29軍頑強反抗,但終因實力差距太大,且戰且退。最後只剩下了7名士兵,利用山頭殘破的邊牆和烽火台進行阻擊。這恐怕是歷史上最後一次行使長城的功能,7個人守住日軍的必經之路,擋住侵略者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共殲敵一百多人。最終,日本人把手雷扔進了烽火台,轉眼那裡成為了廢墟。
七個人的英勇甚至感動了敵人,他們把這七具屍骨找到葬在一起,並立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刻寫下“支那七勇士之墓”,日本人的行為讓我想到遼國人為楊令公建的祠廟,古北口經歷了太多戰爭的場面,這裡的戰爭已經跳出了國別、人眾、地域的桎梏,在這裡,只看到英雄,看到彼此間的惺惺相惜。
黃昏的古北口,沒有意向中的殘陽如血,只是暖暖的將裸露在外的磚牆鍍上了一層金黃。當年橫刀躍馬的舊邊城如今塞草霜風滿地秋,如今的古北口就似一位卸甲歸田的老將軍獨自守著舊事的回憶,幾分寂寥,幾分落寞。
那一夜宿在河西村的農家,半夜迎來入夏之後最大的一場暴雨。雷聲滾滾,風雨大作,仿佛詩人筆下的鐵馬冰河入夢來。這大概是寂寥的古北口對我們最真摯的傾訴吧!

(楊令公廟)

(藥王廟的戲台上)

(雨後的臥虎山)

(火車從山中開過來)

(殘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