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奔走-32002,09,13 措勤
1,曠野
從桑桑出發,走過22道班,才算是一頭扎進了阿裡的肌體之中。
無論用怎樣的文字來堆砌一篇篇白描高原的文章,無論用怎樣的照片來刻錄一塊塊粉飾曠野的切片,都不及撲面而來的大氣的景觀更能夠做到徹底、深刻以及直截了當、切入骨髓。
面對這塊曠野,我只能緘默。
眼前的一切,清晰如愛,恍然若夢。
阿裡之行的開端並不輕快:有眾口難調的紛亂、有薩迦罵人的狗腿子、還有並不寬闊的敗壞氣氛的個別游伴兒;但是當4500奔出桑桑,揚起漫天灰塵的時候,當眼前的曠野波濤洶湧地湧入眼簾刺入體腔的時候,我終於發現自己已經入夢。
我寫不出來。如果寫,文字也會變成一輛不合時宜的破牛車,拚了命地跟在神飛情馳的感覺後面徒勞地氣喘吁吁,像一條醜陋而多余的尾巴。
我也不想瘋狂地謀殺菲林。因為這個時候我發現通過照相機鏡頭狹窄的取景框來看當下的壯闊世界,是一種自甘墮落的滑稽方式。
我固執地認為:用文字來描述阿裡,是描眉。何況文字是有欺騙性的,做不到同阿裡亦步亦趨的真實本色。描眉並不能實現眼睛的傳神。
我偏激地認為:用照片來斷章阿裡,是畫皮。何況照片也是有欺騙性的,做不到同阿裡如出一轍的浩瀚廣闊。畫皮並不能昭示主體的骨骼。
地上並沒有路,開闊地上被越野車碾壓出來的幾十條車轍就是路。
我們在可以並行數十輛越野車的草原上飆車。雪域高原便舞動起來;舞動起來的高原就像是走回了初生的樂章:凝固了多年的起伏的群山再度液化,變成了數億年前海面上波瀾壯闊的巨浪。
我能夠將這種無與倫比的開闊移植到自己的胸膛嗎?哪怕僅僅是截取一個片斷,我也會跟著更加開闊了吧?
我能夠將這種雄渾坦然的大氣移植到自己的身體嗎?哪怕僅僅是吐納一個音符,我也會跟著更加大氣了吧?
我懵懵憧憧。
我如醉如痴。
我張口結舌。
我欲仙欲死……
這是夢。只能是夢。
我現在,正無比幸福地在夢中奔走。
裸奔。
2,放下你未曾覺悟的隱形屠刀
離車轍百米開外的草地上,我們看到了走進阿裡以來的第一群野生動物。
即使是我輩游走分子喜歡以驢自居,大概也不會覺得驢是一種外形俊美體態優雅的動物吧?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看見我面前這群野驢的時候也許會修正原有的概念:野驢正在吃草,體形緊湊,偶爾心不在焉地甩動幾下尾巴;那份悠閑著實紳士。
人類把狼的大腦馴化笨了,就變成狗。把悠閑的野驢馴化笨了,就變成整天轉磨的家驢。
人有時候挺不是東西的。
然後我們看見黃羊。
然後我們看見藏羚羊。
高原上的草地並非郁郁蔥蔥,一例都是枯黃的模樣。這使我猛然想到剛才十分過癮的飆車:剛才飆車的草原可以並行數十輛越野車,那就是二三十條車轍,二三十條車轍碾壞了多少草地?——我們為什麼不能死死地沿著兩條車轍行進呢?我們新壓的兩條車轍,在草地資源並不豐厚的阿裡,興許就是一群野生動物一天的口糧……
看見藏羚羊的時候,所有的同伴兒都跑下車,毫無保留地興奮地快頻地摁動快門。
大家好像都很喜歡藏羚羊。好像。
拍完藏羚羊上車之後,意猶未盡的阿扛、阿腐繼續興奮,他們問我:“你家裡不是掛著一個犛牛頭骨嗎?干嗎不在拉薩再買一個藏羚羊頭骨?”
我一驚:“我那個犛牛頭骨是家養的犛牛,所以可以買。藏羚羊是國家保護的野生動物,怎麼可以買?!”
阿扛、阿腐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我說的“怎麼可以買”是“根本不能買”的意思,他們理解成“沒有辦法買”;於是阿扛得意地繼續:
“可以買呀!我在拉薩就買到了一個。當然在八廊街的攤點上你是絕對看不到的,你要一個攤一個攤去問。還好我們問到了一家,猶豫了半天從小店裡間的暗櫃裡拿出來一個藏羚羊頭骨,也不算貴的!”
小Y問:“那你也帶不走呀!”
阿扛繼續得意:“嗨!怎麼帶不走?!我起先也擔心不能郵寄,但是他們很有辦法的。我們說好了,攤主幫我到郵局將頭骨順利地寄出去之後再付錢。他用了很多報紙,將藏羚羊頭骨層層疊疊地包好之後,毫不費勁地就寄出去了。”
阿扛、阿腐、小Y都笑了。
我愕然!剛才率先看見藏羚羊大喊停車因為興奮聲音高亢的幾乎走調的阿腐;剛才動作極其迅捷地從越野車後備廂拿出三角架拿出長焦的阿扛;剛才一邊喃喃自語“太好了太好了”一邊飛快地哢嚓哢嚓地摁動快門的阿腐;剛才連聲稱贊藏羚羊好看漂亮的小Y……他們剛才的樣子、此刻“會心”的微笑,同我幻像中一個攤點一個攤點去問訊“有藏羚羊頭骨嗎”的阿扛阿腐,同站在郵局一角看著攤主外寄藏羚羊頭骨的阿扛阿腐……這些場景實在是錯位的厲害!!!
我冷冷地說:“你殺了一頭藏羚羊!”
阿扛反駁:“怎麼是我?我買不買那頭藏羚羊都已經死了。它的頭骨早已經被制作好放在暗櫃裡了!”
我答:“這頭不是你殺的,但是暗櫃裡即將被擺上下一個藏羚羊頭骨,那頭藏羚羊是你殺的!”
大家緘默,車裡的氣氛敗壞到極點。
我扭過頭看著窗外。
從此,旅行中一貫喜歡滔滔不絕的“非密”(“非常話密”的意思)就選擇了緘默。
還用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一個單薄的驢子口唾橫飛地來講大道理嗎?為什麼藏羚羊會一頭接一頭地慘遭殺戮?就是因為有人要用藏羚羊的皮來做圍巾、坎肩;就是因為有人要把藏羚羊的頭骨掛在自己的房間裡“展示品位”。是的,你們僅僅是掏出來於你們而言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錢,你們沒有拿刀拿槍去殺過任何一頭野生動物;但事實上你們比那些拿刀拿槍的偷獵者更加血淋林。你們才是藏羚羊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巨大毒瘤,那些殺手只不過是生長在毒瘤上的毛毛刺而已!
請你,放下你未曾覺悟的隱形屠刀!
(寫到這裡,我著實有點憤怒。允許我跑題一下:請真正喜歡旅游的朋友從自身做起,不要購買、食用任何受保護的野生動物制品、食品。如果你有能力,也請你就算衝動一次:盡可能地影響你周圍的朋友,謝謝!)
3,溫泉
在22道班休息吃午飯的時候,扎桑師傅拿出來自己所帶的一大包藏耙請大家吃,大家就集體品嘗扎桑師傅的藏粑。興許是一部分廣東人隨遇而安的適應性相對弱一點的原因,阿扛阿腐夫妻倆人又逃出這個熱鬧的小屋,自己找了另一家餐館點菜吃飯。
於我而言,無論昨夜阿扛阿腐在我們確定就宿地點之後再度尋找賓館,還是這一次吃飯的時候另起爐灶,都還算可以理解。——當然了,我個人還是喜歡可以做到入鄉隨俗、可以做到兼顧集體氛圍的驢子。
扎桑則很不悅:既然大家一塊出來的嘛,就應該一起吃一起住。
聽到這句話,我只好索然地望著窗外。窗外有一群個頭很大的烏鴉在屋頂上盤旋……
小蝦是一個很柔和的很開心的女孩子,她學著扎桑的樣子給自己碗裡面的藏粑倒上開水,將自己的手伸進去攪勻了藏粑,再依樣畫葫蘆地將藏粑捏成六七個小球,笑嘻嘻地挑出來一個扔進自己的嘴巴。
她始終保持著好奇的好笑的甘之如飴的表情,看上去很可愛。
繼續前進不久就是阿裡北線上的溫泉。這塊地貌十分特別,冒著白氣的熱水從很多地下湧道裡冒出來,彙成天然的“浴池”,彙成河流。
在山腰上看見四個藏胞在一個池子裡面洗浴,我便溜下山坡走過去和他們交談。他們都來自薩迦,每年要來這裡洗六次,洗完了就去轉神山。
他們可以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裸露。
羨慕。
4,無需對比
在阿裡一天之中經歷春夏秋冬的氣候落差、經歷陽光風雪的天氣變換是很正常的。在22道班還是艷陽天,沒走多久天上就開始飄雪花了。
陰沉的天空剝奪了大家頻頻拍照的節奏,4500就馬不停蹄地開始趕路。
趕路的時候,我身後的阿扛阿腐和小Y開始侃山。
阿扛是個比較沉默的人,我也不願意開口。天南海北之後,阿腐和小Y開始爭論一個問題:到底是走青藏線危險,還是走川藏線危險。
小Y基本上是第一次真正的出游,除了睡袋就沒有任何裝備了,連相機都不帶。這次走了青藏線,覺得挺自豪,可堪炫耀,自然就堅定不移地認為走青藏線危險。
阿腐旅游已經很多年了,站在一個相對客觀的角度上比較之後認為走川藏線危險。
兩個人爭論不休,那架勢讓我覺得完全可以將“三個女人一台戲”的俗語改為“兩個女人一部大片”。
小Y是典型的火爆脾氣,說話如鐵鍋裡面炒黃豆;人也固執武斷:當然是走青藏線危險!因為青藏線容易有高原發應。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多——不過我過山口的時候倒是什麼反應也沒有。川藏線雖然經常塌方,但是你沒有趕上就沒有什麼危險了。所以走青藏線危險!
旅游中大概是非一郎最寬容的時候了,因為這個時候的我絕對是開敞而快樂的,但是這一次我實在是忍不住讓我的鄙夷蕩上了嘴角。
兩個人還在爭論,兩個人都是寸步不讓,聲音越來越大。
扎桑已經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我終於忍不住了:小Y,沒走過川藏線怎麼能輕易地一語斷定走哪條線危險呢?
小Y不再論證“危險課題”,話題轉換為:嘁,知道,都知道你非一郎走過青藏、川藏、滇藏;當然你說什麼就很有資格了!反正不管你怎麼想,我就認定了走青藏線危險!
我笑:你可真不像是有一個六歲女兒的女人。
小Y也知道我這句話並非是誇她年輕,於是她開始貶我:你自己呢?是的,你這個人素質呢還算可以,但是就是太傲了。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傲的!(緊急省略400余字。)……
我暗自嘲笑了一聲,我是嘲笑我自己的:因為我覺得自己挺蠢的,居然墮落到和一個人生觀都已經鋼筋混凝土化的毫無修正余地的女人爭論了一句。最明智的選擇當然是死死地將自己的嘴巴焊成一塊不會開口的生鐵才好。再說了,讓一個我毫不在意的人或者不怎麼樣的人來肯定我的素質,好像一丁點虛榮心也不能滿足。
我不理解這樣的哲學:當一個人指出另一個人的不足的時候,另一個人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反省,不是解釋,而是馬上搜羅出前一個人的缺點,做成自己的盾。
我笑:小Y,對不起,對不起!我呢確實是狗屁不是,狗屁不是,我看您就沒必要和狗屁不是的人較勁了是吧?
然後我閉嘴,徹底閉嘴。
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如果有人問我走青藏線危險還是走川藏線危險,我是沒有答案的。容易高原反應的人肯定說走青藏線危險,看到過川藏線上塌方和很多翻車事故的人肯定說走川藏線危險。危險的比較其實只具備概率上的意義,但是既然是危險,即使是很低的概率,當它真正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就是百分之百了。
這個問題和有的朋友經常會問起我的一個問題一樣:你走過不少地方,給我推薦一個最好的地方走走吧!
我依舊沒有答案。
比如假設我說麗江不錯,我說的是十年前的麗江;現在的麗江姑且不論和十年前比是變的更有魅力了還是庸俗了,也起碼是不一樣了吧?假設我說稻城不錯,那時候的亞丁沒有任何一家小賣店,連手紙都沒有地方買;現在因為人滿為患,每天限制五百個游人進山,那麼你看到的稻城和我看到的肯定又不一樣。
再說,你告訴兩個度蜜月的腐敗分子說阿裡不錯很震撼;或者你告訴幾個喜歡獨旅人生觀又很純潔的驢友說海南不錯那裡很多酒店都有極其方便的色情服務,估計他們第一個反應都是罵你白痴。
又或者,我獨旅敦煌嘉峪關的時候有很不錯的際遇,因而於我個人而言我肯定覺得“我的”敦煌嘉峪關之旅很不錯;如果我推薦給你之後,你一路上什麼精彩故事也沒有制造出來,又趕上天天黃沙滿天,那肯定說我的眼光只適合天天盯著馬桶看。
很多地方是不能夠輕易比較的。新疆的大沙漠和湘西的臨水人家,內蒙的大草原和蘇州的小庭院,大西北粗曠線條的大塊肉和大上海精工細作的鹽幫菜等等,這些怎麼比較?
因此,到一個地方盡可能多的去感受一個地方的外在與內涵就足夠了,無需比較。
非一郎2002,11,14凌晨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