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這個時候是去皖南最好的時候,木子樹的葉子都紅了。於是,我們坐上一夜的火車,想看看紅葉浸透村莊的樣子。等天亮了發現這已經是別一片天地了,那山那水,那村落那房子,惶如隔世。午後的陽光
幾經輾轉到了宏村,看到商店和穿著統一的導游,重新回到人間。路上遇到一個背著巨大攝影包的非專職攝影家,聊得愉快,他成了我們的老師。
住的地方叫樹人堂,堂主的祖上是宏村官宦人家的代表。新修的四合院式的客棧,天井裡放著一個900斤重的老式石墨,供人參觀。我們的房間朝南,簡單干淨,像主人家一樣。打開房間正是陽光明媚的時候,從窗口看出去就是樹人堂的祖宅了,真正是灰色的馬頭牆,看不見一扇窗戶。奇怪的是,我們站在陽光下冷得發抖。
和導游游宏村想來真是滑稽,在南湖書院,在承志堂,在月沼……游客、寫生、照相,人頭攢動,導游的詞背的利索,背完了就走。徽洲的歷史與文化變成了看熱鬧。
盧村距宏村不過幾裡路,倒是一個平靜清冷卻典型的徽洲古村落。因為有座木雕樓號稱江南第一,才引得一些人慕名而來。當年的徽商盧百萬,一生經商,傾盡所有,修了這座外表普通的宅子。裡面的整座樓卻滿是木雕故事,“仁、義、禮、孝”,朱熹老人家主宰著他家鄉甚至更廣泛地區的人的思想。采光的天井讓我像井底之蛙,落進來的丁點兒光線展不開幾百年的歷史,木雕紅得發黑,突然一陣陰森,心底掠過一絲涼氣。
盧村大多數的房子都有木雕,只是不如這一座精美,事實上隱含了太多意味的故事看多了讓人覺得瑣碎。我們走進另一座簡陋些的宅子,主人正坐在院子裡編竹簍。宅子前面一棵有了年頭的樹,光禿禿的沒什麼葉子,枝頭的柿子襯著灰色班駁的牆顯得越發鮮紅。堂屋光線很暗,擺設照舊,八仙桌,太師椅。看我拿起茶幾上一個拴了線的竹筒,導游提起地上一個小小的石頭井蓋,我把手伸下去,熱的,井水延年益壽。“土空調”,我知道書上是這麼說的。走出院子,導游說他是盧百萬的第八代孫,家財過千萬,他從不露富,村裡的路都是他修的。他?我們返回與他合影。他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白了一半,過時的衣服,整潔,腰間系著藍色的圍裙,手指在竹條間嫻熟的穿過。拍照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抬頭,編著手中的活計。拍完後,他突然站起來說我送你們幾個香櫞吧,然後從屋裡拿出四個黃燦燦的香櫞,清香怡人。我們的笑聲打破了小村的沉靜,心裡在說,真水無香。
離開盧村時下午四點,這個靜謐的村莊籠罩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中,溫柔的有些動人了,像是一個冬天裡曬到久違的太陽的女子,微微的笑了,臉上掛著一絲懶散和愜意。我們坐在車上,看著盧村越來越遠,它背後的山和大片的田地出現在視野中,光線讓這片景致美如畫。驅散了心底的涼氣,讓我羨慕那些正背著相機走在路上的人,什麼時候也讓陽光這樣舒舒服服的打在身上,暖暖的。
天亮的樣子
宏村的晚上有路燈亮起來。像是白天的電影散了場,寫生的、攝影的和游客一起穿梭於路邊的小店之間,買各種飾品和鄉村布做的衣服。我們不顧疲勞,不厭其煩地走進走出。看他們怎麼做衣服,怎麼打磨竹子,看到有人坐在“火盆”裡取暖,才突然意識到真的是冷的有點心寒了。
有人抬頭,大叫一聲。透過高牆窄巷我們看見了繁星滿天。一個生長在城市裡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完全有理由驚訝。我想起高中學農的那個夜晚,老師說: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最震撼人心……那時一群無所顧忌的孩子就這樣感動了。宏村本就該是個沒有路燈的村莊,路燈破壞了星光籠罩下宏村的和諧。
回到樹人堂,我們說:堂主給我們煮點姜湯吧。喝著姜湯,老師向我們描述他早晨在宏村看到的景像。“太陽升起來,照亮整個村莊,透過一層薄霧……”於是拼命的拍照,忘記我們在等他吃早飯。他的表情那樣誠懇,讓我們決定早起,看看宏村天亮的樣子。
早晨的宏村終於安靜了。我聽見露水在石板路上聚集,滴入一旁的水渠。絲絲陰風在窄巷間穿行,遇到盡頭,拐彎走了。難怪呢,這陽光無法照到的小巷深處,若有若無地響著婦人細碎的腳步聲,一年一年,層層疊加。朱老夫子的一點一滴,像這裡的陰冷一樣沁入人的骨頭。在那個繁盛和不再繁盛的年代,婦人們謹守著條條框框,結著愁怨老去。《橘子紅了》裡面那個在這樣的弄堂裡放風箏的女主角,一臉倔強的表情。她的命運就像這不可能起飛的風箏一樣,注定是個悲劇。貓是女主人的愛物,現在也是。它們蹲在每家每戶的門檻上曬著太陽,一臉倦怠和無辜。這種陰性的小動物,抖著一身的精靈,孱弱卻高傲。“存天理,滅人欲”,究竟是什麼呢?恕我們無知卻大膽,“滅絕人性”罷了。走到南湖面前時,太陽已經出來了,照亮了這個村莊。薄霧還沒有散去,陽光無力的打在南湖衰敗的荷花上,是一種無法掩飾的凄涼。鴨子的痕跡打破了湖面的平靜。清晨的陽光是有節制的,輕輕的扣著南湖書院笨重的漆門,“吱嘎”一聲,歷史的門開了。戴著地主帽的男孩子們抹著嘴角早餐的殘余,雀躍著進去。他們的爸爸在外經商,這件書院的朗朗書聲能讓他們的媽媽安心。先生是嚴厲的,學堂後牆上大大的“孝”字和朱子治家格言像一副鐐銬。在這個封閉的地方,孩子們的笑聲依然爽朗。誰知道呢,不過幾年,他們將開始重復上一輩的生活。“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朝外一丟。”童謠的聲音總是稚嫩。
薄霧散透了,太陽開始刺眼,每一座房子的檐角上都有了光輝。人們紛紛醒來,從各個方向湧向這裡,寫生的,攝影的,導游的擴音器……新的電影又開場了。驚了那些虛幻的人影,腳步聲終於是聽不見了。
西遞的味道
總有人建議我們不要去西遞,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了。第三天早上,告別宏村。堂主把我們送到村口。我們說:我們還會來的,要長住的。堂主說:是啊,這裡是該住下來的。
宏村到西遞有些路程了,車是老師聯系的。是寬敞面包車而不是普遍的客貨兩用車。老師說:那哪裡是拉人的?司機說你們老師真好,我們相視而笑。真是上天眷顧,不放心這些不更事的小姑娘,本以為自己有幾斤幾兩要在這樣的旅程中暴露了,最終還是遇到了照顧我們的人。老師是獨自在外闖蕩慣了人,一路上帶著我們,用他的哈蘇相機給我們照了成打的照片,讓我們的旅行又多了些奇妙。
西遞因有三條自西向東流的河而得名,歷史淵源更是個厚重的故事。古村落中第一個獲得世界文化遺產的名號,名聲在外不足為奇。一看到那座標志性的“荊藩首相”牌坊,我們就忍不住想回頭。滿街的商店,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我們相信所有的建議都不是欺騙。一個人逼著要給我們當導游,老師最後說我求求你了。
西遞的每一條街道兩邊都擺滿了商鋪,賣什麼的都有。每一座供參觀的房子裡都人滿為患。修建這房子的人要是能預料到幾百年後是這樣的景像,一定會把自家的門開大一點。祠堂裡寫著西遞主人胡氏的來龍去脈,那個關於唐朝李氏皇家血脈的故事多半是真的了,本來承載了一個朝代的悲歡離合,在導游大聲的朗讀之下像是野史。
西遞有趣的事還真多。不時有人讓你去他家看看,說是能看到西遞全景,對學生優惠,要不就是給貓拍照會引來要錢的主人。我們終於是在那裡無處落腳了,害怕陰謀也害怕自己無法承受,誰也不敢說出失望掃興的話,好像這樣美好的記憶就功虧一簣了。於是我們專撿沒有人的路走,找到了出口,看見了大片的油菜田。對面的半山修了個亭子,應該可以俯視整個西遞。路經一條河,發現水已經基本上干了,剩下的細流竟是自西向東,河裡漂著各種垃圾,看著讓人生厭。亭子上的風景倒是很好,老師拿著相機終於滿足了。我們說風景沒拍到,倒是可以拍一組表現西遞現狀的新聞照片。只是誰也下不去那個手,拍這樣的東西是要有心理准備的,一個游客帶著玩興總不是滋味。
太陽西下了,我們也要去趕火車了,帶著一點遺憾。窗外的風景仍舊很好,仔細想想,我們確實也玩了很多地方,近乎瘋狂了。司機說:她們可真能玩啊。老師說:她們現在正是該到處玩的。其實不是的,我們只是得了兩天不上課的空閑,心血來潮,就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看到很多不知道的東西,發生了很多想不到事,在幾天之內,可以讓我們興奮激動。很快我們將回到學校,讀書學習。生活的樂趣在於一些不相干的事。忘記是誰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