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道的靈魂與軀殼
如果沒有矛盾與無奈,幸福便不再珍貴,生活的意義也便打了折扣。
寫下這句與題目無關的話,本身就是一種無奈,也是我長久以來徘徊於五大道地區的日益深刻的感受,盡管這感受膚淺而表像。原本擬作的題目是《五大道——軀殼殘存,靈魂已逝》,但又覺過於哀愁且武斷,但是真的,五大道在我的心裡已經死去。
睦南道依舊靜謐,大理道殘存的院牆依舊高聳,風貌建築保護與強制搬遷的封條依舊隨處可見,變了又變的外檐顏色與立面裝飾讓我搜索記憶時卻無處停留,一處又一處門口堆積如山的裝修垃圾仿佛是被掏出的五髒六腑。如果建築有生命,它應該會痛;如果歷史有情感,它的臉上會掠過一絲秋風。
對於歷史,我是一個保守的人,在與時俱進的時代號召下,更願意因循守舊。時間如細細的篩子,濾去渣滓,留下菁華,作為凝固的紀念昭示後人。建築的紀念以其實物的軀殼歷久而彌堅,不解內情的參觀者走馬觀花,也可以追溯到一些歷史的蛛絲馬跡。但是軀殼終究只是載體,它為一出出戲劇支撐起上演的劇場,卻更需要裡面作為一個劇場的陳設,以及一個個演員的粉墨登場。然而劇場裡要麼空空蕩蕩,要麼久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要麼正在被以現代之名重新恢復。它並不因衰老而遭人遺棄,甚至連一個落寞的借口都找不到,更無法自尋毀滅。它被關注著,被追捧者,卻又不能完全地保留自我,外表似是而非,內裡面目全非,歷史的尾巴在這裡漸行漸遠。如果說被打入冷宮的娘娘們尚能保全自己的玉體,它甚至不如那些怨婦。
戲劇是屬於時代的,建築也有歷史的局限性,我們不能因為追懷往事就要求時光倒流。現代人有現代的生活,現代的生活需要現代的舞台,一切順理成章,所以也不能因為舞台是老舊的,就要求一個世紀以前的故事在這裡繼續上演。過去時代的戲劇已經落幕,演員早已退場,老房子卻延續著其作為建築的生命,一切都在改變,唯有老房子無法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和時代是脫節的,在現代社會裡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前面說過建築是對歷史的凝固的紀念,通常這種紀念是要被人們仰視的,它的像征意義遠大於實際使用意義。但是五大道的建築恰恰相反,眾多的數量與並不太久遠的歷史使它還發揮著重大的使用價值。而且這些建築的歷史擁有者與現時占有者之間是完全割裂的,文化的斷裂與傳承關系的無序成為橫亙在建築與使用者之間的鴻溝,它們之間的情感是冷漠的,靈魂是不溝通的,老房子僅僅是一個居所。對於使用者,以最低的成本去占有和使用,並最大程度榨取其中的價值才是目的,其余皆棄之如敝帚。這種種隔膜使得使用者在主觀上很有改變老房子現狀的意願,現代化的情感不需要去體恤那些塵封的記憶,只要經濟條件允許,現代化的居住條件才是他們的渴望。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因為五大道風貌建築區這一概念的提出與規劃,五大道恐怕早就日新月異了,雖然在保護的大旗下它已經新穎得有些怪異。
盡管五大道的人與屋之間有種種的隔膜,但畢竟很多老住戶已經在這裡幾十年了,他們給予五大道生活的氣息,本來五大道地區最初的規劃就是以生活居住為訴求的。然而以風貌建築保護為名的騰遷持續了幾年,五大道裡的老住戶已經被趕走了很多。我相信這場運動的本意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五大道建築,提升這一地區的整體形像,因為過重的人口負擔的確加速了老房子的衰敗,然而無人居住或是不以居住為目的的老房子,與其產生並存在的理由南轅北轍。必須承認,五大道遍布各式的小洋樓,在東方能以如此大的體量整體保存如此多的西式建築,的確獨具特色,但就建築的價值而論,五大道現存建築中的出類拔萃者屈指可數,其建築的價值與河北區的意式風情區也相去甚遠。五大道的價值在於其獨特的建築載體中傳遞的與眾不同的文化氣息,它以其深沉的內涵遠遠超越了外在的異域風情。五大道上眾多屋以人榮的普通公寓,正是這種氣息的生動詮釋。不論這種氣息中是帶著殖民地的恥辱,還是遺老遺少的腐朽,抑或達官顯貴的跋扈,這才是屬於五大道的獨特氣質。顯然這種氣質已經一去不復返,即使殘存的那一點點生活的氣息,也漸漸不著蹤跡。靈魂已逝,我心中的五大道是空的,愈靠近,愈遙遠。
近些年來,五大道被各色人等追捧著,出於善意或者無知的眾人對五大道上的建築極盡溢美之辭,浮光掠影的游覽之後完全講不出老房子裡面發生的故事,概念或者意像上的五大道成為了意淫的對像。以至於瓷房子這樣糟蹋建築的做法還被某些人贊美,成了旅行社介紹五大道時的重點推介對像。由此可知,不明就裡的人們對五大道的誤讀有多深。在我長時間尋訪五大道的過程中,面對那些公寓式的建築時,不止一次被人問到,“這些房子有什麼好看的呢?”這樣提問的人通常是五大道上普通住戶,我覺得他們足夠坦誠和客觀。他們會給我講一些老房子裡的名人的往事,卻並不因此就覺得這些老房子有多麼與眾不同,因為這的確是些很普通的建築,他們是以居住者的身份講出居住在其中的真實感受。在他們的語言中,五大道被去除掉那些概念化的標榜,還原為其原本的生活氛圍,顯得更加真實而親切。但這些殘存的記憶碎片,也隨著五大道的保護而被漸漸清理干淨。
仔細研究一下五大道掛牌保護的建築上的介紹文字,會發現真的是大同小異,而且很多建築特征在今天的新建築中亦不罕見。那些極普通的公寓式民居憑什麼就卓然於群了呢?難道沾了五大道的邊就都鍍金了麼?再看看這些普通公寓臨街一面的光鮮與背靠深巷一面的鄙陋,真的極其惡俗。中國式的表面文章覆蓋在五大道的雜蕪紛呈的建築與文化上,比炎炎夏日中泛出惡臭的垃圾還讓人惡心。
五大道像個怪胎,靈魂與軀殼成為一個悖論,它活著,穿著一個世紀前的外衣,過著現代化的生活,老態龍鐘卻不得不趕著進化的步伐。它的自身並不均衡,既有頗為堂皇的經典建築,又有中西雜糅的主觀怪物,更有極其普通的歐式民居。這些並不都構成值得紀念的歷史記憶,卻因為五大道地區的整體定位,悉數被保留下來,甚至掛牌保護。那些在去與留之間模棱兩可的建築,真的很叫人無奈,保留是因為它記錄了一段歷史,但拆除也有足夠的理由,因為它的確不是那段歷史的典型記憶,更何況很多老房子已是徒有軀殼。
關於五大道的建築,並非本文討論的重點,但以我的觀點,其美學價值是頗值得商榷的。關於五大道的歷史,同樣也非本文要著意探求的,雖然我們對歷史的屈辱從未忘懷。現實的輿論導向將五大道作為天津小洋樓的集中代表予以推廣,卻割裂了小洋樓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淵源,強調建築的美感卻欠缺說服力,挖掘人文的內涵卻線索依稀。越是細細體味五大道,越會發現對於五大道的感受在熱愛與抗拒之間強烈碰撞。
五大道是尷尬的,被推到前台的鎂光燈下,卻發現自己底氣不足,勝任不了被各方寄予厚望的角色。這不是五大道的錯,而是這個社會積重的身體中眾多痼疾的一個小小體現。天津建衛有600多年,話說那也是明朝年間的事了,600年該有多少歷史財富積累下來,可天津的歷史遺存實在貧瘠。開發者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歷史或文化的遺跡去展示。祭出不到百年的五大道,某種程度上也是無奈之舉。天津如此,推之整個中國亦然,游走各處,常見歷史不過百年的破破爛爛的小屋被掛牌保護,我不覺其美,但知其寡。在歷次主觀或客觀的以破壞或建設之名的運動中,劫後余生的它們憑著“物以稀為貴”公理就足以受到特殊的禮遇。天津的城牆早就拆了,鼓樓後來拆了,老城裡那些明式和清式的四合院也在轟轟烈烈的老城改造中灰飛煙滅。祖宗留下來的寶貝輕易就被扔掉,舶來的怪物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民族的遺產早就被遺棄了,近代的恥辱卻以建築之名發揚光大,難道這就是我們這個城市的賣點麼?
五大道是中西政治、經濟、文化間衝突融合的雜糅體,骨子裡就帶著怪異的血統。選擇五大道作為開發的對像,其實是很大的挑戰,因為它折射了近代社會的方方面面,要立體地理解這方方面面並非易事。抓住五大道的“形”不難,把握其“神”卻是破費功力的。我們的開發者似乎把這個問題簡化了,以建築為出發點,輔以名人效應,再點綴幾個老房子裡的故事,看上去還不錯,但是經不起深入的推敲。表像的文章做得很足,其下的內涵卻被推廣者與接受者都忽略了,浮躁的社會大概也不在乎這種忽略。
走在五大道上,我時常感到異常的迷茫,那些建築很真切的展現在面前,伸手便可觸及它們的存在。但它們的形像又是模糊的,究竟是帝國主義侵略的活的證據,還是上層社會紙醉金迷的腐朽巢穴,抑或規劃有序的世外桃源…...我無法給出恰當的定義。無論如何,這些已隨著歲月一起被湮沒了。盡管如此,五大道仍然輕易就營造出頗具小資情調的溫馨與浪漫,在喧囂的塵世中,這樣的清幽足以令人流連忘返了。我想這才是五大道真正吸引大家的原因,很多人並不會在意建築之美,也沒興趣探尋深宅大院裡的隱秘,更分不清哪間老屋是哪位名人的故居,他們只是覺得置身於五大道很愜意,很放松,可以從忙忙碌碌的生活中稍稍抽身,放慢腳步,獲得簡單而甜蜜的幸福。就憑這一點,五大道已經有足夠的理由令人痴迷。在我們試圖發掘五大道的價值時,其實轉身一看,大眾對五大道的需求很簡單——“氛圍”。
我們大可不必苛求大眾都成為五大道的專家,大眾也沒興趣背著歷史和文化的包袱在五大道上散步。專家們可以把五大道的概念搞得很專業,甚至提高到學術的高度去研究五大道,但大眾並不關心那些專業的東西,他們只想獲得表像的結果滿足心理需求。做到這一點,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合理的負荷下,盡量還原五大道人居生活的本色。然而現在的做法更多地關注於對建築表面的修飾上,而忽略了建築與人之間的呼應關系。固然對建築的修飾有助於營造氛圍,而且這樣的做法簡便快捷,但就長遠而言,卻免不了因媚俗而陷於流俗,五大道也就真的成了浮在表面上的浪漫,這樣的浪漫是不足以持久地在眾多浪漫中脫穎而出的,最終只能泯然眾人矣。
真的希望五大道不再被如此追捧,也不去爭那個已經濫掉的國保。如果有一天,五大道上不再有旅行團穿梭,少一些慕名而來的拍客們,代之以尋常人家的尋常生活,則幸甚矣。沒有生命的五大道,它的軀殼也終會被遺忘。如果生活的氣息重新回來,人居的溫情在五大道上蔓延開來,那時的五大道或許可以找回已經逝去的靈魂。
老寧
2010-5-24

(顏惠慶舊居)

(張作霖三姨太舊居)

(雲南路上的小樓)

(高樹勛舊居)

(原恩光醫院,現在已經消失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