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身邊信教的人越來越多了,我雖然不以為然,但感覺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有信仰總比沒信仰要好,不要像我,即不信教,也沒有什麼信仰,9.13之後,連主義都束之高閣了。記得文化大革命剛結束那幾年裡,報紙上還專門討論過信仰危機問題,現在好像沒人會關心這個話題了。幾千年來,中國人都敬祖宗、畏鬼神,如今恐怕早就倒過來了。不過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有麻煩。教化乃文明的基礎,如果沒有教化,我們不知道會不會還是猴子。
我雖然不可救藥,但卻有頗多機緣與教化擦肩而過。最早一次是在西藏的甘丹寺,那一年,甘丹寺經歷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後尚未完全修復,加上拉薩剛剛戒嚴不久,旺波日山上沒有多少人。我獨自在廢墟中攀上爬下,忽然聽到隱隱傳來低沉的鼓聲,我穿過層層房廊尋聲找去,最後終於在一間小房間內找到了的那位擊鼓的僧人。那間房完全沒有窗戶,只點了幾盞酥油燈,一個中年喇嘛盤腿而坐,左腿上放著個銅鈸,右腿邊豎著一面鼓,他左手擊鈸,右手擊鼓,鈸聲和鼓聲有節奏地相交相和,宛如神曲。更讓我迷醉的是這個喇嘛的詠經,他的聲音好像不是在口中吟唱,而是直接從胸臆中漫湧出來的,低沉渾厚,和著鼓聲鈸聲充盈在這昏暗的鬥室裡,將我緊緊地包圍著,讓我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我才掙扎著離開鬥室,那個喇嘛從頭至尾也沒瞟我一眼。回到陽光下,我看了一眼手表,不禁嚇出一聲冷汗,我記得我在這間房子裡最多只待了五分鐘,但我的表顯然已經走了近一小時。剎那間,我腦海裡冒出了那句話:“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我遇到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但這場現代版的搜神記實在太不平凡了,令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在讀其他人的游記時,看到有些人也遇到過類似的經歷,並且就此大徹大悟,皈依佛門。但我時間一長,就慢慢將此事淡忘了。我的腦瓜子從小就不開竅,要靠自己去領悟真理,實在勉為其難。
但蠟燭也不見得是點了就會亮的。有一次我去耶路撒冷,為了省錢,找了老城裡一所基督教堂的招待所住了下來。那裡的早餐簡單但不限量,因此我每天一大早就爬起來去趕早朝。不過在那裡吃飯有個麻煩,就是每當我盛了滿滿一大盤食物剛坐下來,就會有一位神職人員走進食堂,這時所有的人都要起立,低著頭聽他作早禱,一直等他絮叨完了,才能“阿門”一聲坐下來用膳。這裡的人都是從世界各地前來朝聖的,他們每天的早餐時間就是社交時間,大家不管認識不認識,坐下來就相互問候,一邊吃一邊聊各自教區裡的大事小事,有時候還爭論對教義的理解。我和他們坐在一起,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混混,擠在陌生人的婚禮中騙吃騙喝。但那些信徒們偏偏對中國很有興趣,老是追著我問基督教在中國的情況。我只好坦白說我是無神論者,不關心宗教的事情。從此以後,我每天的早餐就成為了一堂必修課,只要一坐下來,必定就有二三個姐妹坐在我邊上,勸我盡早改邪歸正,可惜我心猿意馬的,自然沒什麼效果。臨走那天,一個衣著樸素的老頭端著盤子坐到了我的邊上。老頭問我為什麼到這裡來旅行。我說我想看不同文明之間的衝突。他隨即和我討論起了文明問題,他認為,人類的問題是共同的,不分國界,也不分宗教信仰。人類問題的產生又源於歷史,大家都有責任。他談了很長時間,在我們身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後來有人告訴我,說他是從智利來的一位主教。但無論如何,我相信那個老頭確實是一位大師,他不僅平易近人,而且深入淺出,在區區一頓早餐的時間裡就將我領進了他的世界,我的盾牌似乎被他一伸手就摘掉了。最後,他站起來,問我下一站想去哪裡?我說去加沙。他說那你能否到我的房間去?我要為你祈禱。我一時猶豫,但還是決定跟他走。他的房間其實就在我的房間隔壁,裡面也是一床一櫥而已。他沒有讓我跪下,說我只要閉眼低頭即可。接著他將房間當聖壇,一手拿起一本聖經,一手按著我的腦瓜,喃喃地誦詠了一段經文,然後對我說,可以了。然後他又拿出一本薄薄的復印小冊子,說這是他寫的關於如何通過聖經來理解文明衝突的文章,送給我在旅途中閱讀。我告辭老頭時,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一方面是因為在天涯孤旅中居然得到了一位主教的祝福和關懷,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宗教信仰者的人格魅力。盡管如此,路漫漫兮其修遠,我最終還是辜負了主教的殷切期望。
我最接近教化的一次經歷發生在馬什哈德。馬什哈德坐落在伊朗的東部,城中的伊瑪目—裡扎陵墓是什葉派穆斯林的聖地,每年都有數以千萬計的穆斯林前來朝聖。我到達的那天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由於長途飛行,特別是由於出來以前那段時間我早已疲憊不堪了,因此一進旅館便倒頭大睡,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被宣禮聲喚醒。我趕緊衝了一把澡,然後更衣出門,踏著星光下前往裡扎陵墓。裡扎陵墓其實是一個城中城,裡面有寬闊的廣場和許多美麗的庭院,中間是一組宏偉的建築群,其中包括大學、圖書館、博物館和清真寺等。什葉派第八位伊瑪目裡扎是一名著名的殉教者,他的陵墓就安放在清真寺內供人崇拜瞻仰。清真寺禁止非穆斯林進入,但由於裡扎陵墓被稱為伊朗的梵蒂岡,我心向往之,因此決心一定要進去,哪怕看一眼也好。我混在早禱的人流中往寺裡走,誰知一入大門,迎面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大廳,大廳裡地上已經跪滿了信徒,黑壓壓足有上千人。所有的人都面向門口,耀眼的燈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讓我覺得似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看,我頭上的汗一下就下來了。大廳有許多工作人員在不斷地引導人群向後走,我這時只想趕快走到最後面,然後從後門溜走。沒想到走到一半時,工作人員指揮我前面的人右轉向大廳的中央,我也不得不跟著走,忽然間,前面和後面的人都跪下了,我也只好趕緊跪下來,心想壞了,我該干什麼呀?我這輩子從未做過任何禱告,甚至從來沒有下跪過,萬一被周圍的人識破,將我驅逐出去,我就慘了。正在忐忑之間,跪在我右邊的人遞給我一塊祈禱石,並且還對我笑了笑。哎呀,我的心一下就落了下來。我對那個兄弟回報一謝,然後閉目養神,裝出一副誠心向善的樣子。漸漸地,心情不再緊張了,但腦子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我有點好奇,信徒們為什麼都要爬一個大早聚集在這裡?他們在這裡都在想什麼?他們希望得到什麼?既然我也來這裡了,何不體驗一下祈禱時的心境?於是我開始試著回憶自己有限的伊斯蘭知識。我記得好像有五戒,於是就努力去想哪五戒。好像還有真言,記得有八個字,於是又拼命去想哪八個字。阿訇講經的時候,我什麼也聽不懂,但思想卻越來越內審,心情也越來越安寧。我生平第一次匍匐在地上,贊頌“真主偉大”。然後,就在我直起身來的一剎那間,跪在我前面那個人夾克衫背上印的一行英文字直入我眼簾:A Running River(一條奔流的河)。我感覺就像被棍子敲了一下似的,腦子當時就懵了。我第一個想法是:“那是神啟嗎”?但接著又想,“沒什麼意義吧”?這時候心緒已經亂了,那句話一直縈繞在腦子裡,揮之不去。後來的三天裡,我每天一早就進清真寺做祈禱,然後在裡扎靈柩附近找一個角落坐下來,從早到晚,看世界各地的朝聖者來來往往,想生命的價值,想宗教的意義。我離開馬什哈德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明白,但感覺神清氣爽,就如同洗完澡一樣。
時至今日,我還是一個無神論者。我確信在宗教中必有許多美好且偉大的東西,它能教人向善,也能指點迷津。當我們疲憊的時候,它是一個安寧的避風港;它又如一盞燈塔,可以在漫漫長夜中溫暖我們的心靈。但任何教化都必須以人類生活為基礎,否則只是說教。我認為生活本身是最重要的。生活就像一條奔流的河,從涓涓溪流開始,奔流千裡,最後歸入大海。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泛舟者,必要歷經嚴寒酷暑和狂風暴雨,才能真正理解生活的真諦。所以無論信不信教,也無論信什麼教,如果我們足夠堅強,同時又足夠樂觀,那真理可能已經真的離我們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