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個小山村,那裡有我的父老鄉親……那是一個極偏僻的陝北小村,它有著一個奇怪的名字:店子河。據老人們講,很久以前,這裡有個客店,供來往路人歇腳,後來形成了村落,就稱店子,又因村邊有河,全名:店子河村。不要以為陝北的村子都是鋪天蓋地的黃土,一年到頭見不到丁點兒綠色。其實,村落地點不同,景致也各不相同。在陝北,大體有原上和川裡兩種村落聚集地。原上是指高原之上,那裡的村子大都沒什麼看頭,村裡人日子過的也比較辛苦,因為缺水是他們生存面臨的最大問題。川裡是指兩山之間的川道,有河流過,沿河而建的村子生命力就比較旺盛一些。店子河村屬於後者。
我身體裡有1/2的血是源於店子河的。
從縣城到店子河要走30裡的山路。當你在炎炎烈日下的高原上行走的將近絕望時,一條狹長的川道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川底的河水像銀色的光帶在陽光下閃爍,河對岸的山坡上,郁郁蔥蔥的各種樹木掩映著錯落有秩的窯洞和庭院。雞鳴、狗吠、驢叫,男人的吆喝、孩子的吵鬧、女人的笑,各種鮮活的聲音透過那濃密的樹叢就在你耳邊似遠似近、似有似無的蔓延開來,這就是我的桃花源——店子河。
聽媽媽說,店子河的春天是最美的。滿山的桃花、梨花、杏花都爭著將自己的色彩染上青色的山坡。那可不是苗圃裡開的軟綿綿、爛乎乎的觀賞花卉。她們是山野的精靈,白天,你可以聽到她們的笑聲,夜晚,你可以聽到他們的私語。看著她們,你絕不會生出“桃花輕薄逐水流”的感慨來,因為堅硬的土地賦予了他們堅強的生命。
然而,留在我記憶當中最深刻的還是店子河濃郁的夏天。
夏日清晨,一聲雞鳴拉開了店子河一天的序幕,各家各戶的公雞聽到頭目的召喚也紛紛加入到大合唱的隊伍中。於是,女人們開始睜著稀松迷離的睡眼給自家的男人和孩子做飯了。清爽的晨風在樹枝中愉快的穿梭,夾帶著各種草木的氣息,給原本困倦的大腦注入了一針興奮劑。在這樣的晨風中,你會忘記身處夏季,即使用長衫長褲包裹住自己也不會有絲毫的燥熱。
可是,清涼隨著日上中天轉眼就不見了。日頭不遺余力、毫不吝惜的把自己的光和熱灑向焦灼的玉米地、麥地、果園和男人黑黝黝的脊梁上。村裡的人都像螞蟻一樣在黃土地上忙碌著,沒有人聲、沒有笑語,在一片躁熱中,甚至連嘆息也是多余的。遠處的山峁上,老黃牛奮力的拉著犁頭在堅硬的梯田上畫出一道道痕跡,川道裡不時的回蕩著趕牛漢子沉重的吆喝聲。這個時候,也許只有放羊的娃娃最是自在了。他們躲在半山腰的老槐樹下,吃著剛摘來的野酸棗,看著天上跑來跑去的流雲,哼著沒有旋律的小曲兒,舒舒坦坦的等著午飯時間的到來。
轉眼日頭偏西,村邊的小河已經吸滿了日頭的能量,變成了天然的溫泉。婆姨女子們都端著洗衣盆來到河邊,開始她們一天裡最快樂的時光。說來有趣,店子河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河水拐彎的那一段河道被稱為“女子峪”。那裡水流緩慢,深淺適中,河底是平坦的大青石,更重要的是它離大路較遠,一岸是陡峭的山壁,另一岸就是高出河面很多的莊稼地,又因為處在拐角的位置,所以就成了女人的天下。相信城市裡的女孩子絕對沒有想過,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的躺在溫暖的河水裡是什麼樣的感受呢?更有趣的是,河道拐過彎後的下游被稱為“男子峪”,那是男人洗澡的專用場所,不知道這規矩是從何時定下的,但我猜想定規矩的老祖宗一定很愛自己的老婆,亦或是懼內吧,否則怎會心甘情願的享用女人們的洗澡水呢?
時間在河水和女人歡快的笑聲中走到了傍晚,一天的熱氣伴著一輪皎月的升起開始慢慢退去,日裡的喧鬧都不見了。各家窯背上的煙囪裡冒出炊煙,幾個老人在崖畔上抽著煙鬥,聊著流年,只有河裡的水還在歡快的唱著什麼,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在寂靜的山村裡顯的格外突兀。店子河的夏夜是最美的,因為在深藍色的幕布上,你可以真切的看到銀河,像是一條閃著耀眼光芒的鑽石項鏈,你可以在一片靜謐中聽到蛙鳴,像是從亙古時代傳來的奇妙樂曲;店子河的夏夜也是可怖的,躺在冬暖夏涼的窯洞裡,你要時時提妨一些不友好的小蟲子吸食你的血液,跳蚤,這種即將在全世界滅絕的動物在店子河找到了它的安居之所。
這就是我眼裡的店子河,太虛幻了是嗎?也許吧,但它確確實實就是那樣存在著的。它是個太小太小的村落,躲在太偏僻的小山溝裡。這樣的地理位置使村裡的人不知環境污染為何物,但同時也使他們和高科技失之交臂。直到20世紀末,村裡才通了電,直到2000年,仍沒有一條可以通車的公路將人們的視線引向店子河。每次回老家,我仍然需要像小時侯一樣走上30裡山路,這在我來說當然是種 樂趣,但對常年住在村裡的人來說,交通不便已經成了和外面的世界溝通的最大障礙。
我常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店子河也能告別落後,村裡的人也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的店子河還會是一塊如桃花源般美麗純淨的樂土嗎?
不管怎樣,我知道,這一生我都無法忘記那個常在我夢裡出現的小村,無法忘記那清晨吹過樹梢的風,那午後飄過窯背的雲,那窯洞裡外婆溫暖的笑,那昏黃的煤油燈下外爺鏗鏘有力的唱著《滿江紅》,那灶台上飄出的饃香,那扇貼著“耕讀傳家”楹聯的吱扭作響的木門,那裡的一草、一木,一聲狗吠、一片蛙鳴, 那裡的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