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一
一生好入名山游。心底最愛戀者,乃廬山也。
題記二
四十年間,五上廬山。從青年到中年,從中年到老年。五上廬山的點點滴滴,見證了我的人生,也折射了近半個世紀中國社會的變遷。
題記三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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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攜程網,進入其游記廣場,篇篇美文,吸引你的眼球哦。娓娓的文字,五彩的照片,把你帶到一個個世界的景點,帶到一處處祖國的名勝。
徜徉其間,案牘勞頓一掃,山野之風拂來。神清氣爽,思緒飛揚。
你沒有去過的地方,游記的一字字,一行行,瞬間點亮靈感 -- 何不也去一游?
你已經到過的地方,游記的一句句,一段段,忽然開啟心閘 -- 踏上重游之旅!
2010年8月24日,瀏覽攜程游記廣場,讀到了“路邊的風”發表的一篇游記攻略,題目是《別廬山,說感想》,我便踏上了重游廬山之旅。
第一次:1966年10月。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了紅衛兵,文革大幕自此拉開。
“革命大串連”,一個亙古未有的怪事,始現全國。所謂“革命大串連”,即憑著大中學生的學生證,你就能到全國各地去串連,或曰革命。免費乘車坐船,甚至免費吃飯,沒錢了,還可以打一張借條,借上三元五元的。在北京火車站的出口處,掛著一條紅色橫幅,上書:熱烈歡迎毛主席請來的客人。見之,多少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多少人舉臂高呼:毛主席萬歲!
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檢閱之後,搭乘京廣線南下,到了武漢,離開武漢,本打算從武漢直接回滬。可是,在去火車站途中,忽然想到:何不去船碼頭,乘船到九江,然後登廬山呢?那兒有毛主席描述的“仙人洞”,那兒有毛主席描述的“險峰”。
船到九江,已近中午。
先在九江市內乘坐公交車,到廬山腳下的一個小站。登山開始。雖然不能乘車走盤山公路上山,嘗一嘗“躍上蔥蘢四百旋”的滋味,但並無遺憾。年紀輕,腿力好。過了“好漢坡”,漸入佳境,山泉奔騰,鳥雀啁啾,秋葉染紅,野花幽香。我沉醉其間。
山頂小鎮,叫“牯嶺”。在復旦,一位英語教授在課堂上曾經說到過:廬山的“牯嶺”,名字有點怪,如果你知道它是cooling(“清涼”的意思)的英譯,知道廬山的別墅群的最初開發人是一位外國人,那就見怪不怪了。
秋天,天暗得早。等我憑學生證免費入住“廬山賓館”。吃了免費的晚餐,就去逛cooling,秋風拂來,帶著寒意。暮色中的cooling,簡直就是一座熱鬧的小城。郵局、商店、浴室、學校、書店、醫院,甚至影院,一應俱全!
獨上廬山,獨游廬山。
最走紅的是“仙人洞”,那兒,“紅衛兵”最多;
最失望的也是“仙人洞”。這不是想像中的“洞”呀!-- 我想。
-- “無限風光”在哪兒?
-- “險峰”呢?
洞外,幾個紅衛兵你問我,我問你。
山上一周,走遍了龍首崖、五老峰、大天池、小天池、花徑、如琴湖、含鄱口、三寶樹、黃龍潭、五龍潭
等,飽覽了廬山秋色,在翻越兩座山嶺時,差點兒迷路山中,曾經采野栗充飢......。
一日清晨,我漫步花徑,為眼前的秋色所動,居然,出口朗誦我喜愛的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 啥玩意兒!封資修的一套!(不遠處一個紅衛兵,操北京口音,惡狠狠地朝我說了一句)
李白五十歲時歸隱廬山,寫了《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幾番打聽“香爐峰”,皆無果。
廬山一周,難忘最是“廬山人民劇院”。在那兒,遇見劇院的守門老人,白發蒼蒼,精神矍鑠。
-- 1959年中央在這裡開廬山會議的時候,我是服務員。毛主席和彭德懷就是走過這座小橋,進入劇院開會的,有說有笑。(老人指著劇院右側的小橋說)
-- 你真幸福。
-- 會議開始不久,形勢不對了。彭老總老是繃緊了臉,獨來獨往,無人搭理。當時,我就聽說毛主席批了彭德懷,還牽進了幾個人,說是他們成立了反黨軍事俱樂部;
-- 冤啊,人家給黨主席寫信,算什麼陰謀詭計呢?
......
斷斷續續地,老人低沉地敘說;戰戰兢兢地,我洗耳恭聽。
文革伊始,風聲最緊。老人的這番話,不折不扣,是“反黨言論”呀。
昂首天外 -- 吾兄1966年匡廬留影
【攝於廬山“石松”(即“縱覽雲飛”)。當年,吾與吾兄,先後上廬山。吾兄有此留影。】

是年,我20歲。
第二次:1982年7月。
九江師專英語系,借“天時、地利、人和”,舉辦“第二期廬山暑期英語講習班”【注:第一期辦於1981年,只限江西省內】。
來自全國各地的近百名英語教師雲集廬山。白天,濟濟一堂,聽名師侃英語;傍晚,三五成群,或去cooling逛街,或在山間散步。
自1970年工作以來,第一次“因公出差”,竟是在夏日的廬山業務進修,既品味英語的美妙,又享受著廬山的清涼和美景。
文革之後,百廢俱興,這是英語教育界的一次盛會。張漢熙教授主編的Advanced English【上冊】(《高級英語》)剛剛出版,已被許多高校用作專業英語高年級的英語教材。講習班以此為教材,還穿插精彩講座。
講習班上,被文革耽擱了學業的學員如飢似渴地學,休息時,老師被學員團團圍住,甚至吃飯時,老師也要邊吃邊“答疑”。兩周時間,沒有統一安排集體旅游。“逃學”的,只是個別學員。當時,一部叫《廬山戀》的電影正走紅,個別學員決意“按影索驥”。
-- 我原打算把電影拍攝景點全部找到。
-- 都找到了嗎?
-- 沒,就缺一個景點了。
-- 哪兒?
-- 獨缺電影中周筠與耿華的第一次見面的“枕流石”。
一次吃飯,我和同桌一位黑龍江學員有以上對話。唉,用現在的話來說,她是電影演員(張瑜和郭凱敏)的鐵杆“粉絲”哦。
新建的“全國供銷合作社廬山療養院”是我們的下榻處,位置比較偏,距離cooling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房間不大,設施簡單,每天的房費是2.5元。吃飯10人一桌,每天的伙食費是0.7元。那是,大家的胃口真好,不管什麼菜上桌,頃刻間,就盤底朝天了。我還專程到cooling買了一瓶“豬肉辣醬”,吃飯時帶著,以掃吃白飯之窘。
學習班結束,照了一張集體照,師生合影,黑白的。我一直珍藏至今。後來,不少當年的同學成了副教授、教授,有的還是國內知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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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我36歲。
第三次:1984年7月。
九江師專舉辦“第三期廬山暑期英語講習班”。
學員人數翻番,教材是Advanced English【下冊】,選用此書作為教材的高校越來越多,講習班即是學習班,又是備課班。學員學習勁兒更足了。
晚上,電視正直播洛杉磯奧運會,可是觀看的人並不多,不少人在房間裡,會議室埋頭讀書,整理筆記。
講習班的條件改善了,講習班的住地是當時牯嶺東谷豪華的“廬山大廈”,在廬山,除了cooling街之外,這裡要算最熱鬧了。除了廬山大廈,還有廬山圖書館、廬山人民劇院等建築。這一帶曾經是“國民政府”“夏都”的所在。

講習班的用餐的地點就在“廬山人民劇院”的底樓。伙食也改善了,不必再擔心“吃白飯”的尷尬。
一日午餐,我在發呆,鄰座似乎看出來什麼。
-- 你在想什麼?
-- 沒啥。(我答。其實,我思緒翻滾)
我發呆,
我想起了,1966年秋那位白發老者跟我在樓上的那番交談;
我想起了,1970年的那次廬山會議,毛主席寫了“我的一點意見”;
我想起了,廬山,晚年病榻上的毛澤東,若想起了你,你,也許是他老人家心中的一座“傷心山”吧?
廬山風光依舊,國家改革開放面貌日新。
講習班每三天休息一天。
-- 廬山之美在山南,山南之美在秀峰。我們第一天的休息,將組織各位下山旅游,到星子縣的秀峰去!【九江師專的負責人在課後宣布,課堂裡掌聲一片】
變了,“旅游”二字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我們的講習班。
廬山大廈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五、六輛大巴,坐滿了學員,一個個喜笑顏開。
-- 這是真的嗎?這五六輛大巴就是送我們下山去旅游嗎?這太浪費、太奢侈了吧?
-- 以前,在復旦乘坐這樣的大巴,是送我們去羅店人民公社參加三秋勞動、三夏勞動。是送我們去龍華人民公社參加四清運動,是……。這要燒多少汽油呀!
坐在車上的我,這樣想,很認真,很認真。
(注:2006年2月,我去印尼的巴釐島避寒,飛機要飛五個小時,登機之後,忽然想起1984年在廬山大巴上的這個想法,“撲哧”一笑,居然出聲,鄰座甚疑!)
廬山風光依舊,三口之小家也發生了變化。
女兒小學畢業了,考入省重點中學。
-- 我是一個中學生的父親了。(在廬山,我想,還有幾分自豪哩)
兩年前的夏天到廬山的次日,在書店發現《高爾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水滸傳》等連環畫,我選購了一大摞,連夜在cooling郵局寄回家.
回家之後,女兒告訴我,那是她暑假最愛的讀物。
-- 爸爸,你又要去廬山了,啥時候帶我上廬山呀?
-- 等你考上大學吧!(我想了想說)
-- 那好,拉鉤!
一邊拉鉤,女兒一邊說,你去廬山,我不要連環畫了,給我買幾本關於廬山的書吧。
遵女兒之命,到廬山次日,我就在cooling給她選購並郵寄了《廬山的故事》、《歷代廬山詩詞選》和《廬山史話》等書籍。
一日午餐的餐桌上,學友遞我一封信。
-- 快看,這可是一封雞毛信。(學友說)
原來是夫人的信,信封上畫了一個雞毛,表示緊急。
-- 你把家裡的煤餅存放在哪兒了?請速來信告知,我已經開始向鄰居借“餅”度日。
撕開信封,打開信紙,信上就寫了這麼一句話。
一下子,信的內容在飯桌上傳開,引起一陣大笑。
當日下午課畢,我便直奔cooling,原本20分鐘的路程,我只花了10分鐘。在一張明信片上寫了這兩行:
-- 煤餅放在廚房桌子底下的竹籮筐內,上面蓋了一塊小木板,木板上面放著一疊舊報紙,舊報紙上面還有一只舊臉盆。
在將明信片投入郵箱之前,我在明信片上也畫了一根雞毛。
講習班結束,回到家中。和夫人有以下對話:
-- 你把煤餅當金餅呀,放得這麼好!
-- 不是金餅,可是這種計劃供應的東西,跟金餅也差不離。
-- 還有,你在明信片上干嗎畫一支蠟燭?
-- 啊,蠟燭?不,那是一根雞毛,雞毛信呀。
-- 哎喲,你畫畫的水平也太差勁了!
-- 當時在郵局著急了,沒畫好。
-- 哈-哈-哈。(女兒帶頭,全家三口,一陣大笑)
廬山之美在山南,山南之美在秀峰。-- 此話不假。
車停“白鹿洞書院”,這是我們游覽的第一個景點。
書院坐落在廬山五老峰南麓的後屏山之陽,傍山而建,樓閣庭園盡在參天古木的綠蔭之下。宋代理學家朱熹出任知南康軍(今星子縣)時,重建書院,親自講學,確定了書院的辦學規條和宗旨,並奏請賜額及御書,名聲大振,成為宋末至清初數百年中國一個重要文化搖籃。
三五成群的大學英語教師,昨日,剛剛在山上學習英國大作家George Orwell的著名游記Marrakech(《馬拉喀什》),今日,就游走在宋代理學家朱熹創辦的書院,心中必有兩種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吧。
書院旁流淌著一條小溪,叫“貫道溪”,溪水源自五老峰的源頭活水,溪水清澈,天光雲影,徘徊溪中。
緣溪行,想到:興許當年朱熹就是在這溪邊徘徊沉思,構思他的理學體系,靈感驟至,寫下了名詩: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行不遠,見到了溪流中橫臥一塊巨石,上書“枕流”二字。
-- Hello,這不是你要找的“枕流石”嗎?
兩年之前找不到“枕流石”的那位女教師正在不遠處,我招呼她。
-- 哦,見到啦,見到啦!(來自黑龍江的女教師,高興地叫了起來,像個孩子。)
這一天,不僅這位女教師消除了兩年之前的遺憾,我也滿足了1966年的一個願望。-- 來到了香爐峰前。
登高來到秀峰寺,見鶴鳴峰和龜背峰之間一道瀑布奔瀉而下,墜入數十丈的深壑之中。這就是李白筆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水”!這條瀑布與相隔不遠的另一條瀑布,大概是同源異流,各自在山澗中喧囂奔騰而下,然後又“分久必合”於青玉峽,聚勢而衝,直注一潭,水潭的石壁刻有一個“龍”字。潭水碧綠不見底,深不可測。
當年的“龍潭”,居然允許游人入潭游泳,一生酷愛擊水的我,也躍入“龍潭”,痛痛快快過了一把“擊水龍潭”之癮。

是年,我38歲。
第四次:1993年7月。
世間,最經不起花的是銀子,最經不起過的是日子。
轉瞬,1993年夏日到了,大三的女兒正享受最後一次暑假,次年暑假她將面臨擇業。
英諺:Promise is debt. 【許諾是債】。
兌現1984年對女兒的許諾(“等你上大學,全家去廬山”),此其時也。
調動回滬,三年過去。夫人帶兩個高中班,從高一到高三,辛苦三年,學生高考成績優異,夫人心情亮麗。而此刻的我,正是一個“三無人員” – 無業、無職、無薪。不久前,我向公司遞交了“辭職信”。
機不可失,說走就走 -- 三人行,登廬山。
廬山山水,未改其顏,其豐富人文景觀卻在悄悄變化之中。
東谷的“美廬”對外開放了。
廬山,又稱“別墅之山”,千余座別墅,隱匿林中。而“美廬”則是其佼佼者也。兩層小樓,花崗岩的外牆,樓上有寬大陽台,可以俯瞰廬山東谷。30多平方米的會客室,氣派而又實用。
當年,蔣介石夫婦常來這裡避暑,而1959年召開廬山會議時,毛澤東的下榻地竟也選中“美廬”。於是,如此“美廬”便成了現代中國的“唯一”。
三口之家,久久盤桓於內。
-- 你們猜猜這兒為啥叫“美廬”?(女兒指著園中臥牛石上蔣介石題寫的“美廬”二字問)
-- 指“美麗的別墅”呀。(媽媽搶答)
-- 我想一想,好像還有兩層意思呢!(女兒很自信)
-- 說說看。(我說)
-- 除了媽媽說的一個意思之外,還可以理解為“宋美齡的別墅”和“美麗的廬山”!
-- 不錯!(我連聲贊道)
-- 我最喜歡這裡的凌霄花,你們看,外牆上爬滿了凌霄花,多美!
夫人一言,把我和女兒的注意力吸引到“美廬”的凌霄花上。美廬的外牆攀爬著青藤綠葉,綠葉之間,盛開著小喇叭狀的紅色花朵。
-- 我聽說,這凌霄花還是宋美齡親手種植的。(女兒)
-- 你看,風風雨雨,這麼多年過去了,凌霄花還與美廬同在!(夫人慨嘆)
-- 我記得,有一位詩人這樣寫凌霄花。(女兒)
-- 怎麼寫的?(媽媽問)
-- 好像是: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宵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 不好,寫得不好。不應該貶低凌霄花啊。(夫人回應)
…………
“美廬”,有一棵蔥蔥郁郁的“金錢松”,據說是蔣介石親手所植。“金錢松”和“凌霄花”,構成了無言的呼應。
松樹婷婷玉立,一樹成蔭。邊上有青翠的竹林,還有淙淙的流水聲。
-- 這是國共兩黨領袖居住過的房子啊。(我自言自語)

-- 老爸,你又在想什麼了?(女兒問)
-- 你猜。
-- 又在想廬山會議了吧?
-- 是啊。彭德懷就是在這裡向毛澤東遞交了一封信,闖下大禍 ……。
-- 別說了,玩得開心,別提難過的事啦!(夫人)
…………
女兒和夫人分別感感興趣於“美廬”二字和凌霄花,我則難忘1959年廬山的那場政治風雲……。
三人,同“廬”異夢哦。
次日黎明,三人登含鄱口,則嘗到了“風雨同舟”的味道。
7月16日,黎明即起,步行半個小時,來到含鄱口,成了那日第一批游客。
海拔1286米的含鄱口,是含鄱嶺和對面的漢陽峰之間的一個巨大壑口,此山勢大有一口汲盡其山麓的鄱陽湖水之勢,故得“含鄱口”之名。據說,毛澤東也最愛此地。
“含鄱口”,左擁五老峰,右抱漢陽、是兩峰之間的一脊平緩的山峰。朝下,可俯瞰浩渺的鄱陽湖;平視,可欣賞雙峰的山色。山脊上,土地平曠,窄窄的,卻有一條密林夾道的山道,蜿蜒其上,更令人叫絕的是,石牌坊、含鄱亭、望鄱亭、忘歸亭,“一坊三亭”,把“含鄱口”巧妙地串連起來。過石牌坊,拾級而上,首先到達一座圓頂的亭子 - 含鄱亭,它是畫龍點睛之筆,觀湖看山之最佳處。
昨夜,窗外還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今晨,雨住天晴,天光明亮,紅光遍灑。
入含鄱亭,曙光初照,小亭的紅柱,變得紅燦燦,三人心情與之齊燦。
-- 電影廬山戀裡,兩個演員就在亭內拉著手,興奮得旋轉起來。(女兒說)
-- 好像是在跳舞吧,腳下還有雲霧飄繞,真美喲。(夫人附和道)
-- 你說爸爸現在的身份是啥?(突然,我問女兒)
-- 啥身份?(女兒睜大眼,望著我,有點兒怔怔)
-- 爸爸現在的身份是“無業游民”。
-- 哈 - 哈 - 哈。
三人齊笑,可是,我之笑,非由衷之笑也。
畢竟,工作23年來第一次失業,畢竟,前途未蔔。
此刻沉醉於湖光山色的夫人和女兒並不知曉,昨夜雨聲颯颯,雨助水勢,窗外的溪流水聲更響了。也許是旅游累了,夫人和女兒都熟睡了。我也累了,可是,窗外的溪流聲卻聲聲入耳。
不是同一條溪流嗎?1982年參加英語講習班時,窗外也有溪流聲,兩者是廬山的同一條,一個在上游,一個在下游罷了。
11年過去,溪流,還是那條溪流;水聲,還是那個水聲。可是,物是人非,而我已非故我。
窗外溪流聲如舊,不見當年眾學友,
未及慶幸回故土,無業游民添心憂。
1982年和1984年,兩次上山參加暑期英語講習班,是我一生中難忘的好時光。人人潛心學習,個個躊躇滿志。我亦不例外呀,下山之後,屢獲學校的教學優秀獎,科研優秀獎。雖說我是復旦的product(產品),而這兩次廬山之所學,不可小覷也。
有得必有失。-- 在上海,我常能如此自我安慰 -- 魚和熊掌,豈能兼得?調回上海,自己卻未能重操舊業,誤入公司之歧途,學業荒廢,從事自己不熟悉,不擅長、不喜愛的行當。可是,收入增加了了,最重要的是,女兒的前途更看好了。
今夜,窗外溪流嘩嘩。
似乎向我訴說當年的故事,似乎在重演當年的景像。於是,躺在床上的我,開始郁悶,自我安慰失靈了。
當年在廬山,咋會料到我也會有今日 -- 成了一個“無業游民”,成了一個“閑雜人等”。哪兒將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
我思,我悲,竟至淚滴低枕。
-- 離開上海之前,不是向幾所大學投寄了“求職信”嗎?等回到上海,大概就有消息了呀。(夫人見我不悅,安慰道)
-- 我無語。
-- 是啊,在公司待下去,虛度年華,也不是回事。(女兒補充)
--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哦!(夫人又說)
這不是一段毛主席語錄嗎?是心靈感應?是歷史反思?聞之,突感心頭一亮。
我之辭職,蓋出於夫人和女兒的決斷和推動,她們認為,商界絕非我安身立命之地,放棄苦學了幾十年的英語,到公司去多掙了幾個錢,根本不值。
我也時時暗哀:在公司待一日,就是浪費一日我寶貴而有限的生命呀。
辭職信,還是女兒幫我起草的。遞交此信前夜,夫人的一句話,擲地有聲,我一生也不會忘記:失業它一年半載,我的工資也能養家活口,你急啥?
幾十年的夫妻了,就這樣,身材嬌小的夫人常常在我面前流露出不凡見地和胸襟,我不如也。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哦!
含鄱亭內,夫人一言,猶如撥雲見日,霎時,我心開始陰轉多雲,不,簡直是陰轉響晴。
-- 男子漢,大丈夫,作一段時間的“無業游民”,有啥了不起呢?不破不立呀。(我想)
-- 爸爸,回到上海,我陪你去面試。(女兒說)
-- 不要辜負了這裡的湖光山色呀!(見我臉色轉喜,夫人又作提示)
-- 來,來人啦。可以請他為我們拍一張全家福了。(女兒說)
終於,等來了一位身材佝僂的老者,他正一步一步向小亭走上來。
於是,三口之家在含鄱亭外,有了一張合影。

當時的“奧林巴斯”相機,無法立刻“回放”,回到上海,衝印出來後,效果之好,令全家叫絕。照片被放大,存入鏡框,彩色的“含鄱口全家福”,至今掛在家中客廳。照片下方清清楚楚地寫著:1993年8月16日晨攝於廬山含鄱口。

是年,我47歲。
第五次:2005年11月。
我又回來了,廬山!我又回來了,含鄱口!
2005年10月15日黎明,在兩位年輕教師的陪同下,在含鄱口,拾級而登,又來到了闊別了12年的含鄱亭。
同樣的紅柱,同樣的曙光初照,不一樣的身份,不一樣的心情。
-- 有江西人說,廬山是座陰山,井岡山是座陽山。
-- 是啊,現在不少當官的,不論大官,還是小官,都往井岡山跑,就不去廬山。
-- 你們也許不知,廬山,對我來說,卻是一座陽山,是一塊福地呀。
-- 啊?
歇坐小亭,湖光山色,興致勃勃,與兩位陪游者有如此對話。
那幾年,應江西大學、江西財經大學和華東交通大學之邀請,幾次前去講學。講學之余,則“被旅游”。先後到過滕王閣、井岡山、三清山,此次,我登臨闊別了12年的廬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 五次上廬山,登臨含鄱口遠不止五次。今天,對孟浩然的詩句突然有了新的感悟。
黎明,是游覽含鄱口的最佳時刻。晨光中的五老峰和大漢陽峰,既雄偉,又秀美,鄱陽湖,浩浩蕩蕩,無際無涯。
1993年8月16日黎明,“無業游民”的我,挈婦將雛,晨游含鄱口。
12年的光陰,就如朱自清所說的那樣,“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裡,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此時,最想念我的夫人,最想念我的女兒。
此地,最感懷的是,當年的一席“陰轉響晴”的交談。
-- 教授,你跟我們講一講,廬山怎麼會成為你的一塊福地的吧?(兩位陪游催促我)
立於小亭,放眼四周,心潮難平。
12年前的舊景,歷歷在目;
12年前的對話,句句在耳。
憶苦思甜,撫今思昔,慨嘆光陰如飛,慨嘆人生跌宕。
待我的情緒稍稍平靜之後,我與兩位陪游者講述了12年前的那個黎明在小亭內發生的一切 – 從“無業游民”到“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言者動情,聞者,亦感慨系之。
-- 廬山,真是你的福地喲。
-- 上山,你是一個“無業游民”;下山,你搖身一變,成了一名教授。
陪游者,一男一女,你一言,我一語。
--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這句話,好像是毛主席說的吧。
-- 是啊。你年紀輕輕,也知道?(我暗驚)
-- 我也不小了,文革時,在讀小學,對毛主席的這句話,有印像。
-- 每到廬山,不論老人家在,還是不在,我都會特別地想起他。(我說)
-- 你看,毛主席曾經在那邊的一條石凳上有過留影呢。(陪游之一指著亭外說)
-- 他的許多語錄,至今,很多人還記得。(我繼續著)
-- 毛主席的七律“登廬山”,不是現代廬山的一塊金字招牌嗎?
-- 我出身貧寒,沒有毛澤東建立新中國,很可能就像我父親那樣,讀到小學三四年級就輟學了。哪能念大學呢?
游客入亭,我繼續講,他們繼續聽。
-- 教授,昨天路過毛主席的廬山舊居,你咋就不入呢?
-- 說來話長。我們這一代人對毛主席的情感,比較復雜。
接著,我告訴兩位陪游1993年參觀蘆林一號之所遇。
那一日,全家三口進入蘆林一號,毛主席在廬山之別墅,天色向晚。先室內,後室外,都走遍了,室外的花園,堪稱奢華,園內遍植從全國各地采集來的奇花異草。
喜愛花草的夫人和女兒,漫游其間,久久不肯離去。
我獨步閑庭。
兩位操河南口音的游客,正走在我的前面,他們之間的“私房話”,傳入我耳。
-- 這裡大興土木的時候,我們村裡有四百多號人,活活,餓死了......。(言者似乎有點哽咽)
-- 那是天災,更是人禍啊。
-- 哎,中國再也不能折騰,再也不能搞個人迷信了。
聞之,回眸這座超奢華的別墅,心情頓時復雜起來。
走出蘆林一號,在大門口,女兒為我和夫人留影一幅。
回到上海,待照片洗印出來,夫人指著這幅照片問我。
-- 你的臉怎麼有點哭喪?
-- 你不知,那日,你在蘆林一號觀花看草,樂在其中,我聽到了一段對話。
-- 啥對話?
聽了我的復述,夫人頓時無語。
…………
我打開手機,讓兩位陪游看了我翻拍的當時的那幅舊照。

-- 喔唷,那時的你,一頭黑發喲。
-- 哎,一頭黑發,說白就白了。(我說)
-- 你每次拍照都會露笑,這一次,真的很嚴肅。(一位同游說)
-- 還真有點悲傷哩。
【此刻,手機的音樂響起】
-- 哦,夫人發來短信。(我說)
-- 煤氣公司已經來人,家中從今天起開始燒天然氣,煤氣已成歷史。(短信內容)
原來如此!
-- 哈-哈-哈!(我突然放聲大笑)
-- 什麼事情,讓教授這麼高興?(同游者異口同聲)
-- 你們等等,讓我發完短信再告訴你們吧。
當即,在含鄱口,我給夫人發回如下短信:
愛妻,你還記得當年的那封“雞毛信”嗎?-- 老公,發於廬山含鄱口
-- 你們問我笑啥,看一看這短信吧。(我把手機交給了兩位)
-- 怎麼跑出來一個“雞毛信”呀?(雙眼迷茫地問)
-- 這裡面也有一個我的廬山故事哩。
-- 教授,你真有不少廬山故事哩。
-- 說給我們聽聽吧,教授,有啥故事?
-- 哈-哈-哈(我仰天一笑)
-- 天機不可再泄也。否則,我的“家底”就全曝光啦。(接著,我又說)

是年,我59歲。
【2010年8月29日星期日黎明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