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這站本來可有可無,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再怎麼說也該到岳麓山轉轉,畢竟那裡的文化底蘊濃厚,是湖南近現代思潮的發祥地。補了一覺,頭腦依然昏沉。在步行街用米粉充飢後已過十一點,考慮到兩點半發車,我必須爭分奪秒、囫圇吞棗了。
這次在市區游玩,我破天荒地沒用地圖。我無法再追求精准的方位和時間,只好憑著以前瀏覽谷歌地圖的記憶走哪算哪。我按慣例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去了解陌生城市的市容和景觀。逾月的高溫後,一場快雨衝走了盤踞長沙的暑氣,然卻非晴非雨,楚天極目不力。過橘子洲大橋,望湘江,水天無際,江水欲流還凝,全無萬裡狂奔注洞庭的浩浩湯湯。記得四月中湖南暴雨,湘水陡漲,幾沒橘洲,兩岸也是一片洪澤,也記得久旱幾度,河床袒露,魚蝦擱淺,航線斷廢,但多半時候,江景即如當下所睹,哪裡去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的蒼茫,哪裡去尋古楚雲夢大澤的煙蒸波淼。雲靄外的八百裡洞庭,如今萎縮得不滿十萬頃,洞庭外的千湖武漢,也不再碧水滉漾。蓋因泥沙淤積,然更是人禍所至,歸結起來,倒要怪殺那無情歲月。
激流攜沙作橘洲。橘洲生成於西晉,至今千七百年矣,早不是芳草萋萋,白鷗點點的原始沙洲,作為瀟湘八景中“江天暮雪”的所在地,人們更多是來感受悠悠歷史。橘洲幾百步寬,綿延十幾裡,左側有與岸相連之勢,江水淺緩,促使下游的傅家洲更快發育,阻攔西支的水流。橘洲雖已不是松針般狹長,但還是出現了旅游繁榮後土地的供不應求。為了開發荒涼的傅家洲,人們在原有圍堰的基礎上架橋連接兩洲,然後逐步拆除圍堰,確保行洪。縱橫湘江的橘洲自非西湖蘇堤可比,前者的車步道更寬敞,沿途還有大量仿古建築群。但同樣是城市與青山交雜,同樣是游人如織、垂柳輕揚,橘洲卻沒有蘇堤的清雅悠韻,盡管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沁園春,盡管在建有主席的雕像,湘江卻毫無辦法阻隔彼岸的庸俗傳染上它,這或許是文化積澱的緣故。就一瞥所得的印像而下如此武斷的結論可能很不恰當,這便更需要實地踏訪。那麼就約在來年,攜百侶憶崢嶸歲月。
岳麓山小,卻不容我從北麓正門直上,踏破嶺頭雲。抱憾之余,在山南下車,穿過湖南大學,誤打誤撞地來到了岳麓書院。原以為書院坐落山腰,古樹遮蔽,與世半絕,沒想到就在湖大老圖書館的對面。書院的大門不甚起眼,像間公共廁所,老圖書館倒是琉璃青瓦作頂,敦厚磚石壘牆,根根立柱都釉上了大氣的中國紅,這般使整棟建築顯得既莊重又恢宏,散發著濃濃的書翰馨香,一看就是沉心靜氣做學問的地方。與民國相比,現代人照搬西方,卻壓根造不出那些名校的經典建築,也談不上中西合璧,非但如此,好大喜功的盲目擴建更是催生出一批又一批外部體面內部毛糙的垃圾建築。學者不懼陋室,卻懼怕浮躁的華而不實。建築不僅折射日下風氣,也將影響學者的修為。可悲的是,劣等的建築誘使劣等的修為,高雅的建築也不一定導致高雅的修為。
三八年的大火將長沙城付之一炬,而岳麓山下的古建築卻因湘水得以保全。書院始建於北宋,現存建築卻大部分是明清遺物。對這類遺址上的復原品,我多抱怨它們是毫無意義的紀念標志,或者只是索取利益的大嘴,體現不出悠遠綿長的歷史感,也驅走了附著在殘垣斷壁上的孤獨靈魂。但書院早就化有形為無形,將對知識的態度傳承至今。民間辦學,為的是不受官方的左右,而能自由傳播知識,啟蒙思想。在這種理念下,書院雖幾經波折,卻仍能招聚來歷代名師大儒,以及求學若渴的布衣學子,使“惟楚有才,於斯為盛”變得名副其實。時至近代,岳麓書院英傑輩出,仁人志士不再清談誤國,而是前赴後繼地參與到新中國的創立中去。延至今日,湖南大學繼承了書院的衣缽,作為全國重點大學將授業育人的傳統進一步發揚光大。千年學府,無限感慨,敢問四大書院的其他列名者,誰能與之比肩?我又聯想到國內教育界的現況,庸人當道,敏慧者得不到高質量的教育,成材後也無用武之地,無奈流落他鄉,靠別人齊全的體制去做學問,長期以來,造成了“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的無奈現狀,這也是中國無法快速機躋身於世界強國之林的一條原因。有心改革者,有的身敗名裂,有的碰壁而回,致使更多人抱著“蚍蜉難撼大樹”的想法,安分守己的得過且過。病及骨髓,雖神醫回天乏術!
觀瞻者多是學生和文化人,腳步遲緩地無聲穿梭於樓廊間。夏日正午,愁雲低垂,鳥鳴蟬噪,庭院幽深。盡管時間緊迫,我仍耐著性子詳細了解書院的歷史沿革和名師名徒,走近每一處古跡,悟得讀書人必須看淡利祿、誨人不倦。此外,情景之中還傳達出綿綿禪意,因而即使我熱得直冒汗,依然心靜如水。在此謹錄一首簡樸而意境深遠的小詩,題目乃岳麓八景之一的曲澗鳴泉:“一徑縈回曲,潾潾響澗泉。清音林下月,幽韻谷中天。微雨青山後,涼飆綠樹前。相將乘逸興,隨意領無弦”。
比之清雅似畫的西湖十景,岳麓山的景物顯得小氣,但院內院外,都不由教人生出閑情逸致來,簡而言之,怎一個幽字了得。林壑青青,隨風起浪,泉澗咚咚,鳴如配環,三五步一景,甚至非景處也有趣味,停走隨心,可看可聽。飛流迸濺出苔石,石瀨錚錚;清風泉旁,難敵泉上清風。山上幾脈水流最終在愛晚亭前彙出寧靜狹長的碧潭,此處寄情山水的游客最多。愛晚亭四周的楓葉尚綠,沒有逗留的價值,繼而拾級而上,遇到岔路時每條都要走個來回,因此走到麓山寺時便揮霍光了機動時間。我遺憾不能佇立山頂遠眺湘江,就像在龍井山上平望西湖那樣,同時訝嘆岳麓山不過是平地緩丘,卻能承載這麼多歷史的足跡,還分布得井井有條,錯落有致,一點也不擁擠紛亂。這些足跡分屬不同朝代,而南麓上的多屬民國時期,長沙長期處於國統區,所以許多與國民黨有關。譬如山坳裡的第九戰區司令部戰時指揮部,不知是第幾次長沙會戰時的臨時指揮所,我還是看到了石碑後才注意到有一眼防空洞,洞口斑駁鐵柵外的空地已積起了淺淺的雨水。隨著當事者的離世,這段慘痛的往事逐漸被人淡忘,但年輕人應從書籍中重拾七十年前薛岳將軍鎮守湘中,率國軍與倭寇反復爭奪失地的不堪戰事,豎立國難當頭、眾志成城的信念,牢記倭寇曾欠下血債,警惕他們的蠢蠢欲動。與南京鐘山頗同,這座富有靈氣的山上也埋葬了許多忠骨,如革命黨人黃興、蔡鍔、蔣詡武,以及無數為國捐軀的抗戰將士。本想去憑吊蔡鍔將軍,但通往墓地的小道被濃蔭籠蓋,太過深邃,走了許久也不見底,就打起了退堂鼓,喪犬般慌不擇路。折返時雖遇同志者,也沒了時間。
下山不能再走書院這條捷徑,走得更急也走岔了路。湖大校區通往山門的小路上游人絡繹,兩旁開滿了雜貨店和小旅館。校園中的店鋪整天熱熱鬧鬧,卻不為師生服務。為了方便出入,學校對游客敞開大門,成了一座沒有圍牆的大學。我欲言又止,湖大校園的七分教育、三分旅游並沒有錯,岳麓書院乃至湖南大學早就是岳麓山的一部分,少了書院湖大,岳麓也難為岳麓。浙江大學玉泉校區盡管也是鐘靈毓秀,這點上卻很單薄。
旅程照例草草收尾。我頭一回坐硬座過夜,尤其還很疲勞,起初對自己能否睜著眼睛回家很是疑惑,並對以林明祥為代表的家在遙遠異地的莘莘學子無比敬佩,他們可是年年要與春運狂潮搏鬥的。株洲中轉時,剛上車那股撲面而來的烘烘臭氣差點把我推下車廂。僵坐在肮髒狹小的座位上,我絕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和書中,後來適應了,就張開鼻翼,到處亂蹭,凌晨三點還胃口大開地泡起米粉來。車至嘉善,東方既白,很快朝霞滿天。當列車滑入站台時,我哪還有倦容。
住與行(23—24日):黃興銅像對面乘202路,司門口—岳麓山南,向前右轉再右轉就到岳麓書院了。岳麓書院門票30元,學生半價,麓山寺5元。長沙—株洲(D107),14:28—15:02,二等座16元;株洲—上海南(K834),16:39—5:34,硬座143元。在株洲短暫停留時,我在車站外走了一溜,吃了碗水餃,並與和善的老板聊了幾句世博,便蒙騙自己又拜訪了一座城市,就像聶磊說自己去過南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