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電視裡正播達人秀總決賽,怪無聊的,就翻看以前的旅行筆記。正值清秋,發這篇2007年12月的筆記,算是對近日無孔不入的達人秀宣傳的小小的不屑。
北京是令人牽掛的地方,對於她,感覺永遠比所見更柔和,而且,越堆積越濃郁,終於義無反顧地要再一次去體會她。
十二月初,整理書架翻到一本《故都舊影》,腦壓一高,成行了。
坐晚上七點三刻的直快軟臥。本來我一直坐的是硬臥,三百六,但十點就關燈實在受不了,夜貓子遇見燈火管制,有伴兒還好些,一個人就太慘了。只好奢侈一把,五百。四人小間暖洋洋的,還有床頭小燈照明,另外三個臨時房客,一位是精瘦的東北女人,自稱在北京工作,出差上海。另兩位三十左右小伙子環肥燕瘦,是要去北京參加汽車空調的展示會,替公司主持展台。楊玉環九點半躺下,不一會兒便鼾聲響起。東北女人不甘示弱,緊接著也鼻息如雷。趙飛燕和我睡對角線上下鋪,在整夜的二重奏中,估計也與我一樣片刻未能合眼,他的尼龍外套唦唦響了一夜。我呢,看掉大半本《傲慢與偏見》,伊麗莎•班內特輕易掉進喬治•韋翰的陷阱,轉眼又為費茨威廉上校傾倒,真是替達西捏把汗。
早上七點十分到北京,那東北女人一直睡到七點零五,掀開被子穿上外套,拎起行李就下了車,爛雞窩似的頭發隨著腳步節奏一顛一顛,雖然已屬半老,也不該太不在乎自己的形像,畢竟是在北京混吶。
一出站,就遭遇宰人的出租車司機。一大奸似忠的中年司機聽說我去東直門,要我六十塊,因為“路不好走,稍稍漲一點”,一副誠懇狀。幸而我的讀地圖嗜好幫了我忙,知道地圖上火車站到東直門距離只一寸,六十塊不只漲了一倍兩倍,所以沒理他。旁邊一獐頭鼠目司機貌似關心地問我最終目的地,我說是懷柔,他馬上說兩百塊吧,很便宜,你排隊等出租車要半個多小時,我回敬他:“我不是北京人,可也不是傻子。”轉身我回了火車站,買張地圖順便向賣地圖的女孩兒打聽,原來到廣場邊乘地鐵,四站就到,兩塊。在地鐵上我直郁悶:難道我看上去一臉蠢相?給我家妹妹發短信說這事,她回我:“不是有句至理名言嗎?火車站沒好人!”
在東直門長途汽車站乘916到懷柔,十一塊,走京承高速。到懷柔換去黃花城的中巴,半小時就到,四塊五。黃花城(聽起來頗有些凄涼的詩意)的長城沒怎麼修復,游客少,也不封山,農家樂遍地開花,食物誘人。我找了一家在網上人氣頗高的農家院(北京都叫農家院,感覺很有規模的樣子),預先訂了房,到了才知道,完全沒有必要,整個院子就我一個行腳客。院子在鄉鎮公路邊,碎石鋪地,沿路一排白楊,數棵大核桃樹覆蓋了整個農家院。主人把我安排在一溜平房的最裡一間,居然燒的是火炕,大炕能並頭睡五個人,讓我這孤陋寡聞的南方人大開眼界。只是——附近一帶的農家院都一樣——直接開在路邊,連院牆都沒有,臥室門一開就是公路,養了三只吠叫不已的惡犬權當警衛。治安情況這麼好嗎?我心裡有些沒底。放下行李,飽吃了一頓棒渣粥(南方人你從字面上能知道是啥嗎?)和一個饅頭,就腐乳和水芥菜——水邊四季生長的一種野菜,涼拌,加醋加辣和少許蒜泥。像電影裡的北方人,我一條腿擱在炕上,斜倚著炕桌,很快腿就抽了筋,敗下陣來。
沿公路向上走七八分鐘,就到了長城入口處。公路把長城分成兩段,西長城原生態,東長城已經修舊如新,西破東陡,各有千秋。我自知一向是喉嚨比胃口大,所以識趣爬西段,因為沒修,村裡只像征性地收兩塊錢。我只上到第二個敵樓便打了退堂鼓,牆垛坍塌、台階剝落,只能埋頭氣急敗壞看路,不能輕松放野眼,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倚在殘破的門洞上,薄薄的涼風拂面,看對面東段騎在陡峭山頂的長城,想到金字塔,那只是在平地上堆石頭而已,這可是在綿延萬余裡的山頂上蓋房子,有樓梯、門窗和閣樓,高下立判。所有的報道都是說北京的污染大過上海,但天卻是北京的藍,藍得飽滿有張力。只是,北京的山不漂亮,岩石大片裸露,除少數針葉樹和枝條肆意伸展的核桃樹外,都是半人高的灌木,葉子掉光只剩下枝條,遠看像是山長了一層灰絨毛。山腳下是村民種的柿子、杏和櫻桃,據說四月份漫坡的粉紅,山就像浮在紅霞上。
這一帶比較受老外的歡迎,因為自然不造作,爬野長城又合他們不安分的天性。據老板娘說有倆年輕老外,深秋滿月時候爬上長城賞月一整晚,顯然是錯估了夜裡的山風和溫度結合的威力,早上臉色鐵青、哆嗦不已回到農家院,喝下大碗滾燙棒渣粥之後,窩在火炕上一氣睡到下午。另有一位中年女老外,背著登山包,連爬三天,沒上得去最高的那個敵樓,悻悻歸來,發誓強健體魄,擇日再來。
我住的這家“曉紅一路發”農家院,前門臨路,後邊與黃花城村隔一道干涸的河床,下一、二十米的坡就是河道,上下游一攔壩,這一段就干了,只是一年裡有一兩次調節水庫存量,才有一點水流過。現在是人們放驢、存柴草的場子。我開始以為是馬,好一陣激動,想近距離討好一下,結果竟然是驢,但是細看之下,比馬憨傻、溫和,我拿蘋果喂它,居然不要。村子緊挨河道,全是紅磚紅瓦的平房,一層層碼在陽坡上,柿子樹、核桃樹、栗子樹點綴在各家院子裡。村子好像早晚都沒有人氣。下午兩點多,我徒步穿過村子,家家門窗緊閉,沒人也沒聲兒,只有狗東家進西家出,一只多情土黃狗緊跟著我走了半路,竭力想奪走我手裡的一袋子山貨,被我斷然拒絕。
早上也見不到人影,只有煙囪蔔蔔冒煙,搞得整個村子上方攏了一層薄霧。八點半鐘,太陽遙遙出現在遠處的山頂,被白楊樹割得支離破碎,陽光零零星星灑到地上。北方的冬天悠閑自在。從現在一直要自在到明年三月呢!
曉紅農家院主持工作的是一位二十多歲年輕小伙子,親切、麻利,是老板的遠親,一口一個“姐”體貼到毛孔裡。他除張羅接待外,居然還是主廚,負責喂飽每個人和三條狗一只貓。三條狗很快被我的糖衣炮彈招了安了。其中一只亂毛西施經常對著空氣作揖,乍一看,十分詭異。貓是波斯種,毛髒得發灰,只有眼睛,像冬日午後的藍天,他喜歡像狗一樣肚皮朝天負暄,不一般。
晚上我在他們的廚房備料桌上吃飯,烤虹鱒魚、松枝烤肉、口蘑燉柴雞皆因量多一個人吃不了,只好放棄,點了蛋炒飯、自制的腌白菜和炒杏仁,清新而美味。
我買了一堆核桃杏仁寄回家之後,跟小伙子結帳告別。住一晚吃三頓飯,總共只收了我五十塊,還塞給我兩包金蓮花泡茶、四只白煮柴雞蛋充飢。在回懷柔的中巴上,我發短信給我家妹妹,躥掇她明年來摘櫻桃,一頓鼓吹之後,她回:“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懷柔往縣裡各鎮的中巴車都親切得像鄉裡鄉親。售票員仿佛誰都認識,上車不用開口,就把票扯給乘客,並告訴司機藥店/雜貨店/郵局停一下。在九渡河鎮,兩個身著中石化制服的姑娘上車,三百米開外的加油站下車,臨走告訴司機,今天全天都有柴油可加。怪不得我來時小伙子告訴我到黃花城郵局下,車牌上並沒有這一站,我還心裡打鼓,人家能理嗎,隨便停?結果完全是我見識有限。這大約就是大家一直高調唱著的和諧社會吧?
一路上還有點驚險意味。連綿的山路司機等閑視之,上坡下山拐彎一概飛馳,高亢的喇叭聲把行人嚇進溝裡,驚了戴著佐羅眼罩的拉磨的驢,之間有一兩次與對面來的車眼看就要行吻頰禮了。途中黑山寨之類的地名,又給添了點江湖氣。跟它比,楓涇、蓮盛——讓人忍不住想給它們系一條藍印花布圍裙。
到了北京城裡,預定的是東四北大街細管胡同裡的如家快捷北新橋店,是之前比較再三決定的,出入方便,身處東城的胡同保護區內,199塊/晚,干淨也清靜。雖然離大馬路只有五十米不到,一進胡同口,就如同關上一扇門,把嘈雜擋在外邊了。放下行李我就打車去故宮。現在的司機仿佛不如傳說中的能侃了,不然就是跟我這外地人沒甚可說的,惜字如金,百問無一答。
早就聽說故宮在修繕,等見到被腳手架重重包裹的神武門後,我還是忍不住小小地嘆了口氣。由後往前,先看西路,長春宮、儲秀宮、翊坤宮等都開放了。說是開放,也不過是打開院門讓你圍著房子瞧瞧,裡面別想進去。我扒著長春宮窗戶窺視老佛爺當年的日常生活狀況。從現在眼光看,絕不能算舒適。門廊太深,太陽照進南窗最多不過兩米,靠窗一排椅子,薄薄一層錦緞墊子,對面大炕,中間炕桌,坐靠不著背,躺伸不直腿,像鴉片煙榻,可太後應該不會抽大煙吧。寢床的被子帳幔陳舊褪色,雖然半舊是世家風範,但在皇家就是寒酸了,沒有了皇帝之後大概就沒換過。房子修得煥然一新,也該把軟裝飾稍帶翻新一下。著名的長春宮牆壁上的紅樓夢壁畫,褪色得像老照片了,外面罩了一層玻璃牆(跟長陵棱恩殿的楠木大柱享受的待遇一樣。),一反光什麼也看不見。長春宮(包括其它主要後宮)院落出乎意料的小,老佛爺喜歡飯後饒著四周的廊子散步消食,走不了幾十步就轉完一圈,消化那老多上方玉食,得饒多少圈子?
西六宮都很陳舊,不知道算修過沒有,長春宮儲秀宮走廊頂棚上的畫多處剝落,有的地方甚至爛得看到裡面的木頭。也許在主政者看來,一年也用不到一次的三大殿才是皇家的全部,後宮內禁不過是雞毛蒜皮吧,顧了面子就好,裡子只要不爬蛆便可。
皇帝平常起居辦公的養心殿和乾清宮顯然不久前才完成修繕,明晃晃的,氣派很大。養心殿是垂簾聽政的地方,太後的座位偏在東暖閣,面朝西,離那半透明的黃簾子一步之遙,再加上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小得讓人喘不過氣。雖然貴為聽政的太後,在祖宗家法面前也不能真的揚眉吐氣。
三希堂在西暖閣,不過十來個平方,擺設的花瓶都是半個——謂壁掛瓶,為了節省空間。正巧有一撥台灣游客也在參觀,一高大威猛的先生說:“乾隆老要跑出去,原來是家裡太小!”引來笑聲一片。
西六宮參觀畢轉到乾清宮,影視劇裡出現過無數次的正大光明匾和御座藏頭露尾地躲在三丈開外,細節反正是一概看不見的。中國大多數旅游城市對游客的基本態度是:又要恨不得掏盡你的每一分錢,又把你當麻風病人,設置了諸多不便讓你趕緊滾蛋。
扯遠了,再順便扯一句,原來擺在養心殿院子裡的日晷被修繕到乾清門邊,放反了,面壁。當然,原理上應當面北,但是鐘面離牆不到15公分,任誰的腦袋也擠不進去。解決的方法也簡單,搬進乾清門裡,抵著南牆放就是了。
等看完乾清宮到三大殿,又是當頭一棒,太和殿與太和門陷入腳手架的重重包圍,外朝完全不成格局了。中和殿、保和殿附近人頭攢動,我趕緊躲到一側的廂房,照例是大門緊閉,一副不待見人的樣子。繞過太和門,前邊就是午門,夕陽正好快落到屋檐的座獸身上。太和門前一片黑黢黢,不知道有多少鬼魂等著太陽落山好出來開晚會。
原本還想看東六宮,一則時間有些緊,二則跟西六宮應該差不多,也就不去了。我站在軍機處值房門口,看著紫禁城慢慢沉入夜色,想像自己的魂魄掙出軀體,徜徉在各個角落,窺視六百年歷史的縫隙。皇帝的家被人這樣參觀和評頭論足,不知那些躺在郊區地底下的皇帝會怎麼想,真是滄海桑田。
故宮現在大約還只開放了三分之一,雖說主要的地方都讓人參觀了,但還不是我最想看的。我一向雞毛蒜皮,要看御膳房、御茶房、失寵後妃的冷宮、內閣朝堂、前朝後妃養老的慈寧宮、升平署——那些更具體、細節更豐滿的地方。
第二天大早,我步行到積水潭,坐車去香山靜宜園。往香山的公共汽車,沒開出兩站就上來八九個年輕人,操中原口音,先是為誰買票吵吵了好一陣,接著其中哪位打開了一個不知是MP3還是手機的東西,放起極喧鬧的流行歌曲,音量奇大,音質奇差,完全沒有公共場合應有的克制。一位著廉價低腰牛仔褲、露著底褲、臉上搽得五彩斑斕的女孩子,突然指著窗外發出振聾發聵的感嘆:“哇!好漂亮的車哦!”我實在忍不住好奇順著她手指方向一看,天老爺,只是輛加了尾翼的白色富康而已!
流行歌曲和方言伴了我一路(感謝鋪天蓋地的方言小品,讓我沒把他們誤會成別處的人),一直到香山腳下,那露出底褲的姑娘底褲還是露在外面,毫無顧忌地大聲說笑。見到他們往東門走,我趕緊奔北門去。
山路又長又陡,西北風吹得腦袋疼,像夏天冰鎮酸梅湯喝猛了。路邊小店賣山貨和黃櫨葉做的書簽,伙計不吆喝,抄著手縮著腦袋想心事。冷得手麻,見到有賣茶湯的,直撲過去。北京的著名小吃,啥滋味?原來是小時候吃的開水衝炒麥粉,調和了一點動物油。捧著熱碗,想起鄭板橋回憶家鄉的熱水衝炒米,“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可不是。
這天的天氣極晴朗,能見度高。靜宜園坐落在山麓,要不是地理位置好,整個這片皇家園林實在是一般,何況已經被八國聯軍毀得差不多了,現在看到的,大多是辛亥革命以後重修的。不過香山確實美,來的晚,紅葉黃葉一概落完了,倒顯出了多姿的枝干,尤其是白楊,主干挺拔高大,枝條卻婀娜,樹形輪廓蒼勁。看第一眼鬼見愁的時候,有一股衝動想爬上去,細看第二眼就退縮了,六百多米海拔的陡坡,絕不是我徒步上得去的。去找索道,可是不開,因為是露天座椅,冬天太冷所以停開,又是一個豈有此理。我只好在山腳往上多看幾眼。老舍的《四世同堂》裡,瑞宣心情郁悶時,登上北海的白塔,眺望鬼見愁,能一氣站幾個小時。
很多上年紀的人拎著登山杖徐徐下山,我實在慚愧,皆因平時四體不勤的緣故,只能高山仰止。這些老人臉不紅氣不喘,間或有一兩人還氣韻十足的拉開嗓子喊兩聲,仿佛跟山打招呼似的,聲音在樹林裡撞來撞去。
在山腳下憑吊了許久後,我給鬼見愁(因為不馴雅,改成文縐縐的“西山晴雪”了)拍了張照片,自我安慰了幾句,便打道回府。出門旅行重要的是感受,有心得就功到自然成了。我曾接觸過一位因搞建築起家的億萬富翁某總,脫貧致富後要領略異國文化,歐洲列強之地去過諸次。他告訴我有一次到歐洲,在巴塞羅那下旅游車,對周圍看了幾眼後,向同伴說了句讓我噴飯不已的話:“騙你不是人,我好像以前來過這裡。”還好那不是我!
汽車站旁找了一家小飯店吃午飯,要了一碗炸醬面和酸辣白菜。光聽說炸醬面的滋味花好桃好,今天就要親自品嘗則個了。五分鐘後面來了——一大海碗面,一小撮黃瓜絲,一坨黃醬,醬裡幾塊肉丁。味道不是一般的差,黃醬死鹹,肉丁一股膻氣,想必是反復解凍的緣故,面完全沒有筋道。這難道就是出門在外的北京人魂牽夢縈的著名的炸醬面?當然,很可能這家店因鄰近景區而濫竽充數。
回市區的車停在積水潭,我直接奔去了什剎海。這片足夠大的水域給干硬的北京城增加了一點氤氳的氣息。這片地方有不少大宅第,又以恭、醇兩王府為最。醇王府在後海,面水;恭王府在前海,背水,離皇宮禁苑都不近。每天雞未叫身先行,就是八抬大轎,也且得走一陣子。醇親王家教差些,若不是跟老佛爺沾親,兒孫輩出了兩任皇帝,家早就敗了。恭王家出了個大畫家溥心畬,與張大千齊名。醇邸堂皇,恭邸雅致。
為迎接奧運會,北京算是下了大本錢。什剎海周圍一圈,臨街的老屋一律翻新,變成茶室、酒吧、藝術品小店,破舊的道路也正開膛破肚,准備舊貌換新顏。不過,這裡實在不該變成上海新天地那樣假懷舊真時尚的地方。北京與上海不同,上海最多只能懷懷舊,北京是能夠懷古的。高牆深院、篷門小戶散居在一起相安無事,水邊釣魚負喧,安靜祥和似乎更貼合一些。如果晚間一派燈紅酒綠、人聲鼎沸,就成秦淮河了。
我繞著西海、後海、前海逛了整整一圈,原有的記憶不復存在,連“老北京胡同游”拉人力車的都換成山東或河南口音了,這裡正迅速而堅決地變成新天地,只有遠處的西山依舊。醇王府附近的水邊,幾位老大爺穿著褲衩,或正欲往水裡跳或正欲從水裡上岸,水花四濺,隔幾步遠有人釣魚,相安無事,各干各的。酒吧馬上要泛濫,該有城管來整治市容了吧?讓老人家到哪裡去冬泳呢?
北京市容的改造借著奧運的東風變得有些顛狂了。我信馬由韁地穿梭於九城,經常受蒙蔽。很多新建的飯店、機關,肆無忌憚地把圍牆漆成朱紅色,有幾處因為顏色不正,變成豬肝色。市政府居然聽之任之,當游客把觀光飯店當成皇宮禁地之後,天安門還有什麼莊嚴肅穆可言?
想著要給親友買些土產,我打車去了王府井,司機說你就到新東安市場吧。熱鬧親民的東安市場拆了,現在是升級版的,居然還有門僮,我進大堂沒有發現食品超市,跑去問一著黑西裝樓層經理模樣的小伙子,他像看怪物一樣盯了我三數秒鐘,輕蔑地說:“這裡不賣吃的,這條街上也沒有。”我的天,他要是在第五大道,不知道會輕狂成什麼樣子。看來他干脆已經把王府井等同於第五大道或邦德街了。該先生的自我感覺——佩服!話說回來,我也有責任,應該穿皮草戴鑽戒的,我的運動鞋牛仔褲實在有辱新東安市場的門楣。
我在對面的北京百貨大樓買了一些北京特產,就是果脯之類,實在也沒有別的可買,遠不如懷柔的山貨吸引人。實在辜負營業員的美意,她們還努力推薦真空裝全聚德陳烤鴨、稻香村膩點心、滾了一身又一身黃土的驢打滾來著。
提了這一堆東西去郵局。先是工作人員扔給我一個紙板箱讓我把東西放好,要走了我九塊五。受理包裹窗口的黑臉徐娘不耐煩地問:“快郵七天,慢的十五天,要哪種?”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從上海往二線城市鄭州寄包裹慢的只要四天,而且郵政專用的箱子是塑料的,不太占分量。堂堂想與紐約倫敦比肩的北京往上海寄郵包要一兩個禮拜?紙板箱收我錢,紙板箱的分量還要收錢,實在是豈有此理。晚娘臉的女職員見我沒有決定,更不耐煩,不過她倒是沒忘記再詐我荷包裡的錢:“嫌慢寄特快專遞。”我又不是傻子,東西兩百多塊,這麼大一箱子,特快專遞,還不要三四百,不如直接扔了呢。結果我選了七天的,又搶走我三十三塊。
普通北京人其實是很可愛的,親切熱情。可是吃公家飯的不知為何都面目可憎,拿人當狗屎,欺下諂上。賈寶玉曾說好好的女孩子嫁了人、上了年紀之後都由珍珠變成魚眼睛、可惡起來。公家機關的威力絕對不差,只要跟它沾上邊,能把大多數劣質天性激發得淋漓盡致,像那位最底層的吃公家飯的仁姐。
我晚上在胡同口吃夾肉火燒,這應該也是北京的一道著名食品,味道還行,比中午的炸醬面好太多了。這裡遍地是羊肉,各種吃法都有,還有醒目的招牌“羊羯子”,不知道是什麼,問出租車司機,說是羊裡脊,我不吃羊肉,看來損失很大。還有北京的酸奶,一直使我戀戀難忘,青瓷大肚瓶,油紙封口,棉繩扎緊,頗有古風,醇厚味美。旅館對面小煙紙店有賣,一嘗,清湯寡水,難不成它也被達能公司並購了?
北京早上七點天才開始亮,大約是緯度相對高一點的緣故。天才大亮,我就到了天壇,本想趕個早集,沒想到人山人海,都在公園裡早鍛煉。祈年殿和皇穹宇還是老樣子,只可遠觀不能褻玩。在皇穹宇,我支起耳朵,聽旁邊一北京土著給其外地友人講解,曰牆上的多個直徑一釐米左右邊緣整齊的小淺坑,都是八國聯軍的子彈打的。我正納悶這些小坑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聯軍攻下北京城後拿天壇當總部,因為寬敞可以養馬。著名的回音壁也被欄杆圈養起來,小孩子再也不能親身去嘗試驗證滿足好奇心了。在我看來,這就是死了。先是不讓你接觸,然後再被你遺忘。結果,文化就演變成祭壇上的供物,被少數特權人物有目的地操弄。或者被隔離在博物館櫥窗裡,櫥窗外的人,只剩下生活的基本需求,大家也別再奢談文化了。
天壇南門到丹陛橋一段水泥路上,全是業余書法家用抓筆蘸水寫的大字,漂亮的王字,有寫對聯的,也有寫詩詞的,寫到最後,前面的字也干了,從頭再來過。各人有各人的一畝三分地,游客也小心地避開。穿BOSS的猴子還是猴子,用最上等的湖筆和宣紙描出的還是垃圾。再差的筆再粗糙的地面,也能寫出上乘的王字,形式終究只是形式。
據說王氏父子也是寫完了院裡好幾十荷花缸的水才自成一派名滿天下的。
離開天壇慕名去了國家大劇院,那個裂了口子的雞蛋汪在一池水裡。水面少說也有幾萬平方米,像北京這樣既嚴重缺水蒸發量又大的城市,搞這麼大一個死水潭子,難怪要一意孤行、不計後果地南水北調,劈山挖洞,沿途裝飾一長串生態災難。那個設計大劇院的法國人曾經不無得意地說過:“不管怎樣的設計,在北京都有實現的可能,只要它獨一無二,夠極端。”那個大雞蛋確實是極端地大。
又去國家博物館,竟然吃了閉門羹,小告示牌上表明,大意是為了更好地體現北京的極端,國家博物館要整修,從2007年到2010年閉館,要想看,過幾年來吧。國家大博物館,一關就是四年,牛!再說一句,博物館不是整修,根本就是拆了重建,只剩面向天安門廣場的一堵牆還留著作門面,這是在廣場值勤的警察告訴我的。
沿著長安街拐進府右街,發覺警察驟然增多。府右街一邊是中南海的氣派高牆,一邊是糾糾武警同志站崗的若干大門,多半是什麼部委吧,神神秘秘,掛個牌子又不會挨炸彈。人行道上散布了閑人不少,我雖說沒見過什麼世面,但那些人渾身散發著便衣特工的味道,一望即知,二、三十歲精干模樣,寸頭、眼珠四下轉,站得像杆槍,何必費事地換便裝呢?我生就一副成不了大事的樣,因此他們對我並不戒備,使得我從容地一個個端詳過去,有幾個還蠻帥的呢。不久,一長列車隊經過,全打著雙跳燈,拐進其中的一個大門。眨眼的功夫,特工們消失了。
我又去了正陽樓,原來想爬高些看看廣場和前門箭樓,結果能上去不讓出去,城樓子裡一個不著四六的關於正陽樓沿革的圖片展把所有門窗都封住了。最可怪的是進門前搜包、過安檢門。難道是擔心有人向紀念堂扔炸彈?還是用狙擊步槍偷襲中南海裡某位正散步的大人物?進故宮為什麼不搜身?炸了故宮不更可惜麼?掌權的腦子裡在想什麼?
自從高中時讀紅樓夢研究,我就患上了考據癖,北京因年代久遠,蘊藏豐富,是考據癖老鼠的大米缸。買的新版北京地圖,市區範圍擴大到六環,所有二環以內的古跡,在地圖上,相距皆不過一至兩釐米,興奮之余,完全忽略了比例數字,對自己的雙足充滿信心,還生怕步伐稍大就錯過十個八個的。結果可想而知,第一天就害我花一小時從東華門走回旅館。也不是全無收獲,明代的東華門及城牆遺址就被我撿漏撿著了。在王府井小吃街買糖葫蘆,燈市口大街拐角書攤上買到一張民國十年北洋政府出的北京內外城地圖(新印刷的,盜版),一小時很快也就過去了。在東四十條和東四北大街十字路口差點與一輛飛速右轉的大切諾基親密接觸。剩余的十幾分鐘路程,我與自己深入探討了在異鄉被車撞的後果,基本上就是身份不明的某中年女性(背包一定讓人渾水摸了魚了),被送至某醫院,不是因為無錢延遲了搶救時間導致不治,就是遇到道德高尚的白衣天使,被救死扶傷,成就北京人民的一段佳話,免不了還要插著氧氣管子渾身紗布上一次電視。而我家掌櫃的,在我下落不明幾天後,終於知道了我的下落。他的余生,從此在對我的貼身護衛中渡過。
在我坐地鐵的張自忠路站,入口邊是一連幾個深宅大院,我花了十幾分鐘依次窺探,看不出究竟,一個是賓館,另幾個是公家機關。其中一個門邊牆上鑲了一塊漢白玉石頭,曰三一八紀念地。再一對照老地圖,原來這條路就是大名鼎鼎的鐵獅子胡同,賓館是乾隆的和敬公主府,其余幾個是北洋政府的陸軍部和海軍部,段祺瑞的執政府。想來魯迅心心念念的劉和珍就是在這裡被槍殺的。
每天清晨,我都是以胡同串子的面貌出現的,東四一帶的胡同我都串遍了,最遠竄到過交道口,那是和菜市口南北呼應的砍頭的地方,現在完全是新氣像了。大片的灰泥瓦四合院,高出房頂數倍的槐樹和榆樹(這種建築與樹木的比例是開發商夢寐以求的),小小的街門,胡同很冷清,乾坤都躲在門內。不像上海,老城廂家家門戶洞開,亂七八糟,一覽無余,根基到底是淺。街門雖然破敗不起眼,但是仔細瞧瞧,還是露出端倪,門上的繁雜雕刻、精致老舊的上馬石、院牆壓頂的瓦當,都是好故事,說不定出門買報紙的哪位就是皇帝的堂兄弟,或者大學士明珠的後人。
最後一天下午,我沿前門大街溜達,轉到南新華街。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書裡說她當時住新簾子胡同,在師大附小上學,想來每天走的大概就是我現在走的這段路。一會兒到了琉璃廠,嶄新的一片舊式街,跟豫園老街情景一樣。隨便走進一家書店,牆上掛的畫多半是些鮮艷的大桃子和牡丹,木刻水印的新書貴得沒有天理,唉!
我買了本介紹北京古跡的書《為未來保存過去》,進了一家茶室歇腳,要了一壺野茶和一碟核桃酥,慢慢翻書。野茶不屬於任何派別,苦香而已,茶點味道差口味重,與茶味在嘴裡打架。茶室一共四張八仙桌,靠角落那張,一位眼鏡男一邊看書一邊劈啪嗑瓜子,攪得我不勝其煩幾乎准備走人,還好他先走了。鄰近一桌三個外國人,小聲說著嘟嘟囔囔的法語,配合著角落裡有一聲沒一聲的古琴聲。翻完了這本《為未來保存過去》,覺得應該移民到北京才不算太虧。把玩著這個念頭,就著路燈辨別回東四的路,山響的胃則考慮著晚飯是炒疙瘩呢還是再來一頓餃子。
我很充實地離開了北京,留下一點念想兒過一陣再來填補吧。上午十點五十的動車,能幫助我實現看一眼黃河的十幾年的願望,代價是十小時坐到上海。我後幾排的北京老夫婦想法跟我一樣(我聽到他們在向乘警打聽)。約摸兩點的樣子過的黃河,跨河的鐵橋嘰哩哐啷的,一聽就知道。但是,黃河消失了,干涸的河床把僅剩的一點水分割成數條清水鼻涕。我在徐州走過黃河故道,大概和蘇州河市區段的寬度相當,辟成故道公園,徐州人好似要抓住舊有的輝煌不放,也許那樣,心裡的失落感稍好一點。我不知道有生之年,多少東西會從眼前消失,多少感覺會退化離開軀體。
那對老夫婦沒留神硬是錯過了黃河,一路扼腕。不看也罷,免得嘆息。話又說回來,什麼東西是亙古不變的呢?能抓住多少是多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