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游高旻寺,自然並非一年中最好的光景。然而因有承諾在先,於是便頑固地養育出青春作伴,白日放歌的湖海豪情,偕同惠靜一起沿揚子江路南下,來到這片“無量壽莊嚴清淨平等”的寶剎叢林。
高旻寺與鎮江金山寺、常州天寧寺、寧波天童寺,合稱中國佛教禪宗的四大叢林,是全國重點寺觀之一。高旻寺創建之年,有六朝梁說,有隋代說,史學界至今尚無定論。只是此後屢興屢廢,且數易其名。逮及康熙年間,高旻寺有幸成為皇帝下江南時駐蹕的行宮。康熙帝在御制《高旻寺碑記》中說:“朕自三十八年奉皇太後鸞輿偕行,晨昏侍養。。。見茱萸灣塔歲久寢圮,聯欲頒內帑略加修葺,為皇太後祝釐。。。舊剎式廊鼎新,壯嚴宏敞,兼以?飛傑閣,憑高四眺,臨大江,通南北。因書額賜之曰:高旻寺。勒文於石,垂示久遠。”
李鬥《揚州畫舫錄》中載,高旻寺得名於天中塔。旻,意為秋季的天空。漢王逸賦《九思哀歲》有“旻天兮清涼,玄氣兮高朗”句。陶淵明《自祭文》又雲:“茫茫大塊,悠悠高旻。”寺名取高旻,就是指登天中塔而天清氣朗,開人襟懷。
康熙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時正式賜名高旻寺。至今寺廟山門依舊嵌有康熙手書“敕建高旻寺”,漢白玉石額。古剎香火於斯時為甚,而至今不絕。
高旻寺位於揚子津舊址,地處三汊河的東岸。這裡曾是古長江的入江口,漢代文賦家枚乘的代表作《七發》,將這裡壯懷激烈的廣陵潮描繪得淋漓盡致。後來,揚子津及其南部江面泥沙沉積,經年累月,滄海桑田,入江口竟然向南推移了八九裡,到了唐代,揚子津於已然成為陸地。其時,潤州太守齊翰開鑿伊婁河打通長江水道,新河順勢曲折,於揚子津處形成三汊河之勢。此處實為一風水寶地。
我與惠靜經伊婁河東岸登船,在水中穿行向西,一路仰望雄偉的天中塔和金碧輝煌的佛教建築。熏風拂面,碧波漾情,讓人不覺低下了在俗世裡高傲的頭,放開愚頑的執著,剎那間萬千渾噩仿佛已化作幾抔塵土,漸次遁跡於無形。
惠靜是初次乘舟渡河,頗有新奇感。她倚著護欄,在我的指引下,看盡河南河北的好風光。柳宗元有佳句:“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但願,船頭眺望的惠靜也領悟到了柳柳州清新淡遠的況味。
景在河中走,人在畫中游。移時,船泊西岸。我們上了岸,沿著高旻寺外圍延宕的黃牆前行,抱定了朝聖禮佛的謙卑心。
終於入得寺門。門上幾幅佛教楹聯頗引人入勝。記得有一聯意境高遠:春風俱一拂,何處不花紅。橫聯是:正法久住。聯書俱是燙金鑿刻的行楷。觀其書則溫婉秀致,綿裡裹剛。
從山門到大雄寶殿尚有一段行程要走。沿途兩壁的護欄上鐫刻著梅蘭竹菊四季花草以及十二生肖和眾多佛教的吉祥物。在護欄外的綠化帶裡,開滿了鮮活可親的繡球花、月季、松柏。。
這一條路行得漫長,當然不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期待。中國古代造園術中有一妙法稱為“豁然開朗”。於曲徑回廊,疊石假山最擁擠的低處,高設一石拱橋。人從橋下爬上橋頂,向下望,眼前突然出現了全新的氣像:在碧波蕩漾裡荷香遍野。這種造園藝術充分利用了人追奇獵艷的心理:在意料之外,於情理之中,新景色在我們隱隱的期待中如期而至。
通往大雄寶殿的路何嘗不是如此!
一路遙望,一路遙想。我和惠靜漸漸走近了大雄寶殿,前去許願上香。惠靜許願的心是虔誠而絕不單向度索取的率真:手捧幾瓣心香,於東西南北中五度脈脈揖拜,從循規蹈矩的儀式中能指出燦然心語。惠靜祝福的心語我自然不得而知,問她,也是笑而不答。於是我邯鄲學步,也捧來三柱佛香,仿著惠靜的一招一式,許下心願:親朋幸福安康,國家民主和平。
我承認我是一個有戾氣的人,很多時候做人做事趨於險躁,個性中又常常流於忌刻。這固然和我的經歷有關,然而,這又一定和家族血統息息相關。
幾十年前,我那從未謀過面的爺爺由於吃不飽飯,從貧窮的儀征後山區輾轉來到我現在的故鄉距長江口八裡的地方謀生。然後在當地成功立足,再後來娶了當地一戶良人家的女孩為妻(就是我的奶奶),於是繁衍出我們這一支裴姓家族。爺爺的性格很要強,脾氣也不太好。然而作為一個外來戶,沒有這樣的性格又怎能翻江倒海,安身立命。若干年後,爺爺竟然在南京謀到了一份市糧食局的小差事。聽說,他在工作的院子裡遍植了種類繁多的花草樹木。可見在爺爺心裡,有一塊地方是何等的錦繡成文。
六十多年後,他的孫子,我,高中畢業後來到南京讀書。此時伯父一家已在南京生根。我和伯父很投緣,也有很多共同的情趣和愛好。他之於我,是長輩良師益友兼而有之。然而這段佳緣又豈無宿根?爺爺的性格部分流傳給了父親,卻幾乎全部傳承給了伯父。而當我和伯父針砭時弊,清高自許到仿佛大任著肩的時候,他又何曾知:我的血管裡也流淌著一股和他、和我父親共同的血液。
南京求學四年,每逢暑期返鄉,我都會只身一人來到高旻寺,沉澱自己乖戾的血性。很多時候,當我坐在鏤滿蓮花的石欄上,向大雄寶殿的金頂仰望的時候,檐頭“佛光普照”的金漆大字,每每讓我感嘆自身的渺小,不免就心靜如水。伴著一縷斜陽,我可以一直坐到高旻寺探入它寧靜寂寥的夜色時分。然後一個人踽踽獨行,踏上回家的路。
很多事我不願同惠靜談起,因為她不希望我選擇沉重。她的喜歡,是簡單善良真誠含蓄。這從她拜高旻寺釋迦牟尼和南海觀音的舉止投足間可以窺見一斑。拜謁完畢,我領著她觀看佛牆上石鑿的壁畫,壁畫總共有八幅圖景:講述了釋迦從普通王子一步步悟道,最終修得正果,成為諸天參贊的佛主的故事。如果這還看不過癮,每幅壁畫的下面還配有佛經文字的說明,其內容簡潔易懂,只是句讀需要自己研判。
高旻寺之游於此,算是告一段落了。我和惠靜緩緩款款,些微戀戀不舍地步出寺門。門口的池塘裡,栽滿了田田的睡蓮和金蓮。“余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實在是花中的君子。而佛教以蓮花為吉祥物,又足以印證:成佛即是成君子,成君子者亦可成佛。不知有無道理。
記得書畫大家張大千先生有一韻《題朱荷》,頗合乎我與惠靜禮佛之後的心境:
翠珮霞裾各自芳,花花相對葉相當。
莊嚴七寶池頭水,妙喜同參大梵王。
滾滾紅塵,往來熙攘,不妨時入如來地,得悟一世大菩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