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樣小吃:鹹漿
鹹漿,顧名思義是鹹的漿。上海早點攤上的豆漿有三種:淡漿、甜漿和鹹漿。淡漿和甜漿,全世界的吃口基本差不多,唯有這鹹漿,離開上海,就離了它的味。我有一位朋友,遠在國外,時常往來郵件,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先講”打成了“鹹漿”,老兄竟然回我一封郵件:兄弟,儂下趟不要勒夜裡(伊正在吃“早咖”)讓我看到“鹹漿”兩個字好伐(1)?
我和那位朋友,從小都生長在南市區。早年的南市是上海棚戶最集中的區,什麼都不好,唯獨吃的東西好。什麼樣的美味小吃,走幾步路都吃得到。就說城隍廟,中國四大小吃地(南京夫子廟、蘇州玄妙觀、長沙火宮殿)之一,離我家也就5分鐘的步程。要說我的口,也是給南市這片土地給練出來的。大餐這輩子沒吃過,小吃可從小了就吃的。
小吃分干的和濕的,光說濕的小吃,就講不過來。全血湯、雙檔湯、咖喱牛肉湯、油豆腐線粉湯、大腸肺頭湯、雞粥、糖粥等等,等等。
而其中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就是弄堂口大餅攤上的一碗鹹漿。那時候的鹹漿,濃郁翻滾,就這麼的一直翻到了心底。所以,我這位兄弟見不得“鹹漿”兩個字。梁實秋先生在《北平的零食小吃》中,第一個提到的小吃就是“豆汁”,“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己。”老上海的鹹漿,就是老北京的豆汁,會讓離開上海的人,越遠越想念。
如今有網絡,有www.dianping.com 點評網,你可以在上面查到幾乎任何一個地方的任何一樣吃食,但你查碗老的鹹漿給我看看?上一篇《粢飯糕》中,“半夜阿婆”老紹興豆漿店好不容易被媒體發現並光大,不料發過頭,被關了大門。好在本人還有個備份,卻不想備份是個泡沫塑料碗(見第二樣小吃之《粢飯糕》)。
想念的鹹漿沒吃成,竟然有點失落。對著浦東湛藍的天空(世博期間,浦東所有的大餅攤都不許烘大餅,我也是問胖阿姨攤子上煎油條的伙計才知道的),我仰天長嘆,茫茫大上海,何處尋我一碗小小的鹹豆漿?
憑著南市人對小吃的感情,我又從浦東回到了陸家浜路。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興街穿到黃家闕路,再穿到中華路。一腳踏入中華路,恍若隔世,中華路哪裡還是多年以前的那條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一根中華煙,抽出了萬寶路的味道。
弄堂口的爺叔,卻成了中華煙上的那節海綿頭,還浸透著老中華的味道。問爺叔附近有沒有好吃的鹹漿。爺叔不虧是老南市的爺叔,幫我指明了條生路:夢花街。
夢花街我特(2)熟悉了,前面不遠,老西門不到,文廟後頭。“夢花街”格只(3)名字,既雅且俗。要是這條街是明朝就有的,那裡一定飄過如花的衣袖。
百年老店“大富貴”邊上有條小街,就是“夢花街”。想“夢花”的人走進去,一定夢去花謝,分明是上海的舊城廂、棚戶區。爺叔沒講那碗鹹漿在哪裡,但我尋得到,有中年以上上海男人埋頭喝的地方,一定是。
鹹漿不分階級,但分年齡、分男女。我發覺一個有趣的現像,好喝鹹漿的以40歲以上的上海老男人為最,我很不幸的落入了此階層。我就吃不得某種台灣人開的24小時豆漿店中的鹹漿,鹹漿怎麼可以吃出甜的味道呢?
格只(3)攤頭嚴格意義上是有店面的,而且有街號,為了不把大蓋帽給引來,我還是不寫幾號了。
店在一打彎角子上(4),老伴和老板娘是蘇北人,勤勉而有序的忙碌著。小店臨街角的兩面是全敞開的,一個烘大餅的爐子,一個煎油條的鍋子,一個包粢飯的小保溫桶,一個煮豆漿的大保溫桶,大保溫桶下有加熱的小電爐。
坐著吃的幾乎才是(5)爺叔,老城廂的爺叔,麼啥講究的穿著,有的胡子拉茬,有的在秋天裡還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
要一碗鹹漿,1塊錢(沒想到兩個禮拜後再去,漲了2毛),實在便宜,我們家隔壁的不鏽鋼(不鏽鋼小碗)清湯鹹漿和浦東胖阿姨的小泡沫塑料鹹漿,都已經賣到1塊5角了。
中國是個瓷器大國,到最後變成了泡沫塑料大國,我想,宋徽宗要活到現在,一定是眼淚水淌淌滴(6),被泡沫塑料氣煞。
找個塑料凳子坐下,上海的小吃店有個特點,最好吃的往往在不大清爽的小店裡。“味香齋”好吃伐?一只凳子只好坐半只屁股,凳子還有可能被國營阿姨的揩台布揩過,照樣坐滿頭勢清爽的克勒(7)兄。
一般生意好的大餅攤頭,老板娘總會准備好幾只碗。在忙做大餅油條的空隙,往碗裡預先放上衝鹹漿的料,此店也是如此。放鹹漿的碗裡,要有撕碎的小油條,要有小蝦皮、紫菜片、榨菜末,要有幾粒小蔥,更要有一定比例的醬油和醋。鹹漿好吃不好吃,漿濃是第一,老板娘的手勢是第二,不要看碗裡的醬油和醋,放多放少,全憑感覺,又不好弄只量杯放!
客人叫碗鹹漿,老板娘就會拿起勺子,到保溫桶中舀一勺滾燙的濃豆漿,衝入瓷碗中(儂講鹹漿好放泡沫塑料碗裡嗎?),豆漿一遇醋,立刻起反應,碗裡會起花。最後一道工序是:滴上幾滴辣油。
這碗鹹漿一放到桌上,伐要講(8),我一眼就看出來,好鹹漿!濃郁而翻滾,看著就一個字:混。
看著“混”,吃著就濃。入口還是要有個字:燙。好吃的鹹漿一定要燙嘴!鹹漿一燙,沒辦法大口猛灌,只能吱溜吱溜的喝。這一喝,嘴巴就要發出聲音。所以,好鹹漿,一定是吃得出聲音的鹹漿。燙的東西,對食道不好,不過,若是吃出了人生的滋味,管得伊去(9)!
此小店的每個桌子上,都有一小瓶塑料自制辣油,若嫌不夠辣,可多滴幾滴辣油。一碗好的鹹漿,第一口是燙嘴的,第二口是辣嘴的,接著就是越喝越燙,越燙越喝,到最後是碗裡的鹹漿不剩一滴,唯有滿頭的大汗淌淌滴,淋漓而痛快!酣暢而豪邁!上海男人外表弱,骨子裡硬,也許就是被這碗鹹漿給灌出來的。
若不是剛才經過“大富貴”,忍不住吃了一碗據說是“上海灘最好吃的小餛飩”,我無論如何得在小店裡喝它個兩碗鹹漿。
抹抹嘴,意猶未盡的走人,在這條看似與大上海格格不入的小弄堂裡,頭腦中忽然生出梁實秋先生在《北平的零食小吃》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
“但願我的回憶不是永遠的成為回憶!”
注:儂下趟不要勒夜裡讓我看到“鹹漿”兩個字好伐(1):你以後不要在夜裡讓我看到“鹹漿”兩個字好嗎? 特(2):太 格只(3):這個 打彎角子上(4):拐彎處
才是(5):都是 眼淚水淌淌滴(6):淚留滿面 克勒(7):漂亮,得體 伐要講(8):不要講 管得伊去(9):管它去呢!
上海灘有可能好吃的其他鹹漿店:伐曉得(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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