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的七寶是個好去處。過年時想起來老街上的白切羊肉, 也聊起北西街上的“張充仁紀念館”上次去沒來得及仔細看,於是前幾日又去了次。
下午兩點才到的,腳步就加快了點。從北面的牌樓進入,匆匆穿過北街,見了北西街右拐,在一個小廣場和一尊橋堍的角上,紀念館略略顯出一點落寞,在靜靜地等候我等之輩“蒞臨”。 張充仁是一位雕塑大家,地道的七寶人氏,一生創作無數,風格俱高雅。其生前的經歷和閱歷,也是可圈可點,呈大風範示於世人。館舍是一座明清式建築,原以為是其先人的祖屋,這次才知道是區政府斥資所建,為的是稱頌張老的功德,感謝其給家鄉帶來的榮耀。為了這一項建造,有一個考察團得以專門去了次巴黎,面見張老在彼地寓居的女兒,用於磋商。現今館內的格局,是一圈走馬樓圍繞一方天井:樓上樓下有圖文闡述,同時陳列有堪稱豐富的雕塑件;天井裡則陳放著一座超大的青銅雕人物群像。從介紹中得知,先生幼時即隨其父親在土山灣學藝,後又師從傳教士習畫以及照相,表現得很有天分。30年代20歲出頭時,因為有馬相伯的一點關系,得以中比庚款獎學金的身份赴比利時皇家美院學習。留洋求學中先生的成績始終異常優秀,多次得獎勵和褒揚。看先生彼時的油畫、水彩和雕塑有一種感覺,你會覺得裡面的人物都富有十足的異邦特征,且不論是現實環境還是歷史人物。這是不是就是一種天賦?當時的張充仁,天生就是能融入那裡的社會和文化環境的。然而當學成時,先生卻沒有像趙無極 以及後來的朱德群那樣,留在歐洲發展,而是同吳冠中一樣,選擇回到祖國。同樣是辭謝了那邊的盛情挽留和優厚的工作、生活條件,時間上比後者還早了十許年。 回國後先生砥礪創作、教習,弟子中後來多有建樹者眾。49年後,先生很不容易地能夠跟緊政治與時代合拍,屢屢有符合要求的作品問世,且每每能拔得頭籌。另一個印像是先生的人際交往極廣,從陳列的大量雕塑作品看,適宜在現今示人的就有唐紹儀、馮玉祥、齊白石、鄧小平等諸多顯貴。人緣不錯,自然會少一些災難,所以後來就一直在美專、油雕室任職,也算順順安安。 先生還有一段佳話不能不提,那就是與比利時朋友埃爾熱的友誼。埃先生是比國有名的漫畫家,其創作的連環畫“藍蓮花”風靡了許多國家。張在布魯塞爾求學時,埃先生幾經輾轉尋了過來,其中還有那位在巴黎和會上拒簽辱我國格的和約的陸宗祥出了力(彼時已出家隱入修道院)。因為了張對於中國文化以及自己的抗日見解的介紹,還因為張的直接具體協助,埃先生得以完成了“藍蓮花”中主人公丁丁在中國上海的故事,埃甚至還將其充仁老弟也畫入了“藍蓮花“中作為“中國張”。從拍得的唯一一張照片中,能看到“中國張”是如何逐漸成形的。到了80年代初,中國欲打開國門,西方亦有意了解文革後這裡的狀況,於是張獲邀去比京訪問。分別了近50年的老友在機場相擁而泣。在那裡已經家喻戶曉的“中國張”如今現身了,於是乎社會轟動,比國皇後也親臨探望,授勛頒獎接踵而來。之後先生去歐洲諸國訪問、演講不斷,在受邀為法國總統塑像的過程中,先生後來是加入了法國籍。至98年在巴黎病逝時,壽享九十一年。——看完整個館,心裡對先生充滿敬意。我很小就知道張充仁的雕塑,因為父親和叔叔常常會說起。後來父親與張先生一度曾同在美專任教,於是在70年代末寫了張先生的生平故事長篇,在報上連載發表。這件事對父親來說不能算小事,自50年代時將肖氏的宏篇《靜靜的頓河》做了縮寫出版後,父親這是20年後的首次。不知何故,當時的我對此卻沒甚上心,現在想起來有點追悔莫及了。
出紀念館,回北街向南,踩過石拱橋過蒲彙塘河。橋下直接是南大街。看著這一整條食街,自然直奔左手的第一家“寶豐飯店”。這家是鎮上歷史最久的老店,樓下至今還是一式的麻石台面方桌,四面圍著與桌邊等長的條凳;店堂後面上二樓去的木樓梯仍然是黑黑的,要進到樓上,才看得到臨街的木格子窗透進來的亮光。這街上哪家都有白切羊肉,自然是在這裡吃最好。60元一斤噢! 還是回到樓下,面對堂口坐定,招呼切上來半斤,鋪在盤子裡附帶一小碗甜醬,再來上一瓶楓涇特加飯(5元不過分),灑到粗碗裡喝將起來。這蘸上一層佐料的羊肉,入口時的感覺真的妙不可言;想起上次和女兒一起來也是坐的這個位子,還是個雪天,店裡都是熱氣,我笑著對女兒說,以後再不會買超市裡那種帶明膠凍的羊肉吃了。 上來幾口喝猛了點,不知不覺瓶裡就矮下去一半多了。望著堂口外街上那熙熙攘攘還想著過年的人,不覺有點醉眼朦朧起來。不期然也想起來這剛過的年,還有兒時的年。記得最小的時候,家裡過年是祭祖的,點燭燃香跪拜都來。後來風氣和人的心境變了,不知不覺就沒了祭事。但是過年那一整天的忙碌,回憶起來還是很興奮,因為這天的很多事,我們小人都可以幫著做的。比如在鋼精勺子裡攤蛋餃,一定是我來,母親會教我把爐子裡的火掌控得很幽暗,蛋液要轉動得很均勻,——雖然拌肉漿和包餡還得大人來。再比如,在法蘭鍋裡做春卷,我被允許可以弄面糊,打面糊要打出筋來,然後母親把著手教我抹面糊要抹得快,不然皮子會太厚。——當然,包春卷也得大人來。還有磨水磨粉,轉著磨盤把浸了水的糯米一勺勺放進磨眼,用米袋盛住磨出來的米漿,磨完後扎緊米袋用磨盤壓出水分,末了把米袋掛起來瀝出最後一點水,裡面就是濕濕的水磨粉塊,-——這些事當中我可以干一大半。還有做豆沙,把赤豆煮爛,用紗布濾去豆殼,流下來的湯水經沉澱就得到豆沙。這豆沙還須放到鍋裡加糖炒,自然又得大人來,小人會炒焦。別的許多事,就只能看大人做了:做好幾碗大家最喜歡吃的扣肉,新年裡要燒的魚這天都先行煎好放著,還要燒一缽黃豆芽油豆腐,一缽金針木耳烤麩,這些都是以後幾天裡的年菜。另一件開心事,就是看著大人用蒸熟的糯米飯和炒好的豆沙做八寶飯,要好幾碗,上面會鋪以去了核的棗子、冬瓜條、紅絲綠絲,還有我們小人剝出來的瓜子仁。這樣的八寶飯,吃的時候蒸軟了上桌來,要澆上熱豬油,,再拌入綿白糖。這天還要不時地去察看自家做的酒釀熟了沒有,一天看好幾次呢!忙到半夜裡,我們小人盡興了上床睡覺,大人還不得停。母親總是最後一個歇,臨睡前掃完一遍地,再把地板拖干淨。第二天睡個懶覺起來,每個小人的枕頭邊都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褲襪子,或許還有鞋。大人說不能保證你們大家都是新的,但一定每個人至少有一樣新。等大家都刷好牙齒洗好臉,母親已包好湯團煮熟了端了上來。——我到現在還一直喜歡自己捏粉包湯團,從小跟母親學了放不下了。所謂的傳承,就是在你沒覺得時發生的。 忽然想說笑一下,很多人幼時都玩過“軋煞老娘有飯吃”游戲的,自然是好玩,其實,也是大不敬啊。如今,看著母親年邁,健康狀況已顯得顫顫巍巍,這個年前在醫院就過得很驚心。我心裡明白,那過去的日子,傳承開始的地方,是再回不去了。
對面的那家“橋頭燒烤店”一直在大聲招呼攬客。你說這“燒烤”和這裡的七寶老街有啥關系?或者這吆喝聲要麼是七寶鄉音倒也罷了,還弄了個南腔北調,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這樣聽了總有幾百遍,終於怒從心頭起,也不知從那裡借的力,“啪”一聲猛一拍桌,站起身指著那個面朝對面、這裡也在賣特產的營業員:“你!過來!”我其實是想對他訴說對街對面的不滿,沒曾想這位大叔卻慌亂地對我搖手說:“儂勿要對我講!尋阿拉領導!” 樓上下來位穿同樣職業服的,不過胸口的紐扣考究許多,我遞過一支煙去,向他表示了我的滿腔憤怒,還曾揮舞了雙臂。這位領導只是寬容地對我笑著,點完煙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懷疑他是覺得這種事無關痛癢,何必動這麼大肝火。回原來的位子想坐下,不意卻滑落下來,跌坐在地上。這時候,我知道自己有點那個了,記得當時還閃過一念頭:好也!難得買一醉,先不急著起來,可以小坐一會。還是那老兄扶起了我,剛一挨著條凳,身子就伏倒在了桌上。聽到有人在笑,我對自己說了句:隨他們去!
後來是要了一碗熱面下肚,對店家表示了下歉意走的,自然是摸著牆。
過幾家店就是“七寶茶館”,可惜過了時點已閉戶。朝裡望去,還是每個桌放一暖瓶,是大眾化依然受到歡迎。茶客用的是紫砂壺還是玻璃杯,還真是記不得了,不過門口掛著的說書節目牌,表明天井後面的書場仍然還在。再過去一段,“七寶酒坊”。樓下那個曲尺形櫃台還在,就是沒了堂口的方桌條凳小酌,要上了樓,才能俯瞰下面七寶大曲的制酒場景,被稱為是“景觀酒樓。”讓人失笑的是,下面堂口的一半被用於出售西式的冰淇淋,要為之折服吧? 這幾十來家店,商品雷同經營同質化,七寶也未能免俗。在小小的遺憾中,竟忘了買平素最喜歡吃的青豆、方糕和梅花糕,蹣跚離去。
七寶其實算不錯的,它是一種典型的江南味道,溫厚,也秀美,是你心底裡想要的那種感覺。關於商家經營的事,那是哪怕政府作了精心的規劃和布局,還是會有的退化,有的就進步,要靠店家自己悟。時間會磨園一切,也是時間打造了一切。記得老街剛開通那會,北街上有幾戶原住家就是不願意被置換,於是門面的新舊差異那麼刺目;現在,想已撫平,再想找原來的痕跡倒困難。再來看,真有個性的創意店也不在少數,比如河沿邊的所謂吊腳樓,當時是看著它在水裡打水泥樁建起來的,自然視為異類;現如今,外觀已顯舊相,比較能融入周圍了,那麼就開茶樓。新茶樓的裡面就是有風景,紀念館那裡的一間,客人臨水喝著茶,一邊還可以評議店裡張掛的字畫、欣賞剛攏集來的靈璧奇石,看著是一派舒服的景像。 在街邊還看到有不少很美觀的自行車,用刷卡的方式,有人取,有人還,無人值守完全自助,探詢後知道是免費的公共服務。可惜目前只惠及當地居民,要是能擴延至游客就好了。
乘車離開經滬松路時,對那套當初在單位時本可以申請的單元房,匆匆投上一瞥。
2月24日寫。

北街上喜慶的小店.

這家彩陶店,東西都是閩南風,一問果然是台灣人在粵海所制.

那家可以現做木盆木桶的店找不到了,但是這具用新工藝做的木質浴缸蠻好.

藍印花布藝.

紀念館門口.

埃爾熱和張充仁,以及"中國張".

館舍內的走馬樓.

從紀念館這裡看過去,遠處是蒲彙塘橋.

寶豐飯店.

七寶酒坊.